绍临深正要回话,倒是旁边的绍奶奶开口阻止道:
“有什么话到屋里说,驴蛋儿好不容易才回来,咱总得让他歇口气,吃点东西吧?”
说着,她的目光还朝门外瞟了一眼,视线所过之处,便有几个村民赶忙转身,佯装自己很忙碌的模样,个个竖着耳朵,低头做着手里的活计。
绍爷爷会意,领着大家去了堂屋里。
老宅的堂屋面积不大,除了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吃饭用的四方桌,三面墙壁陈旧斑驳,角落里更是霉菌蔓延,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洒入屋内,在地面和椅子上投射出一圈光晕。
绍奶奶为众人各斟了一碗水,望着仍被三儿子紧紧抱在怀中、衣衫破旧、面容憔悴、嘴唇干裂的孙子,脚下一拐,转身踏进隔壁的正屋。
不一会儿,她手中便攥着一把番薯干塞入绍临深怀中,催着人赶紧吃。
绍临深看着手上那不知被藏了多久,硬的能当武器的番薯干,抵不过老人家的热情,只能试着往嘴里塞了一点。
“咔——”
一颗沾染着些许血沫的牙齿被他吐出,而方才塞入嘴中的番薯干,竟然仅仅破了一点表皮。
绍临深看着手里的东西,默默将其收进怀里,只推说自己还不饿,待会儿再吃。
紧接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坐在椅子上的老村长和绍爷爷身上,徐徐说起“自己”昔日的遭遇:
“爷爷,村长,当初不是我自己跑出村子的,是大姐……是她带我出去,说她看到村外有货郎挑着担子来,要为我买糖吃。
然而,我刚到村口,连货郎的影子都未见,就被人捂住嘴巴,装进麻袋抱走了。”
彼时,原身瞥见远处的女主,起初并不知晓是她暗中搞鬼,还试图冲对方求救。
随后,他就看到女主接过一妇人递来的荷包后,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只当没听见似的跑进村子。
“我以为她会叫你们来救我的,就一直等啊等,等了许久,就是没等到你们来……”
绍临深垂着眼眸,缓缓述说着原身到死都没说出的心里话,听得在场众人潸然泪下,悲不自胜。
对于绍筱柔的恨意那是蹭蹭往上冒,若不是她人不在这里,就凭老两口此时捏着拳头,额上青筋暴起的模样,怕是能把女主活活打死。
二人原本对于卖掉孙女一事,夜深人静时还会辗转难眠,如今却是懊悔当初怎么一时心软,没有直接立下死契,将那祸害彻底卖掉。
看这一家人皆已泣不成声,个个满脸悔恨愧疚的模样,老村长只得亲自出言询问:
“驴蛋儿,那你……你后来被那些拐子弄去了哪里?又是怎么跑回来的?可知他们都是什么人?”
绍临深扭了扭身子,强烈抗议绍父将他当做娃娃般一直抱在怀里的行为,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得以与绍父并肩而坐。
他听到老村长的问话,结合记忆半真半假地答道:
“后来我与其他几个孩子被囚禁于一个大笼子中,笼子外罩着布,我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后来有人给我喂了些水,我便昏睡过去了。
待我醒来,就发现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绍临深并没有将自己被阉割成小太监的事情说出口。
这种事情,除了当时会让大家更同情几分,压根没有任何好处,自己反倒会因此成为村里的笑柄。
他可没忘记自己如今才八岁,距离一切悲剧发生前,可是差了四年。
这四年,他可不想被人指指点点。
更何况,若是让绍爷爷他们知道自己成了太监,依照古人对传宗接代的执着,那狗蛋儿岂不是仍需他们三房来抚养?!!
绍临深是为了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而不是来侍候别人的。
故而他为自己编造了一段,被卖到江湖卖艺班子的经历。
说他因为比较机灵,所以被班主收作弟子学习杂技,并未如其他孩子那般,被折断手脚当作动物以骗取钱财。
采生折割!
在场众人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这个词,人人面色皆变得惨白了几分。
绍临深见状仿若未见,依旧“回忆”道:
“后来我便随杂耍班四处漂泊,终日受人监管,也没机会逃跑,更因当时年纪小,只记得咱们村和县城的名字,可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晓得。
直到一次在街上讨赏时,听到一名游商的口音和自己很相似,于是留心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舞阳县就在青州……”
绍临深说到这,刻意揉了揉眼皮,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只简略提及自己后来趁机出逃,沿途乞讨,经历一年多才回到青柳村的事。
“够了够了,莫要再说了,我可怜的乖孙啊,是爷奶没用啊,竟让你在外吃了这么多苦头。”
绍奶奶泪流满面,将绍临深紧紧搂入怀中,颤抖着双手不住摩挲他的后脑勺,转而向老村长道:
“徐老哥,该知道的你也都听见了,户帖的事情还麻烦你改日抽个空,同我家老伴儿去县里走一趟。你若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且等过几日再来吧。”
老村长看着绍临深此刻的模样,哪怕这不是自己的亲孙子,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实在是绍临深如今这副模样过于凄惨,那黑瘦得几近皮包骨的身躯,周身污垢遍布,连指甲缝中也满是泥条,一头油腻得打成绺的头发,以及那一身早已辨不出颜色,袖子和裤腿皆破烂成布条垂挂在身上。
哪怕是个外人,只要多看上两眼,心底都会对始作俑者的绍大妮产生嫌恶怨怼。
老村长叹了口气,起身朝老两口道: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明个儿我正好有空,便同老绍一起去县里将户帖的事情补办齐就是。”
说罢,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赶巧里面还放着几枚铜板,当即不由分说塞进绍临深怀里,只说是他作为长辈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不过是我给孩子买零嘴的钱,又不是送与你们的,不必推辞。”
老村长板着脸,不让他们把钱还回来,而后便大步离去。
绍爷爷想拒绝都来不及,只得跟在后面将人送出门去。
眼见二人离开堂屋,绍临深再一次向绍奶奶追问:
“奶奶,大姐她究竟去了哪里,怎么我都回来半天了也没见着她的人?”
“叫什么大姐,她不配!”
绍奶奶闻言,冷着脸回道:
“你也莫要再问了,她早就已经死了。”
绍临深惊诧:“死了?怎么死的?”
“这死丫头坏事做多了,老天都看不下去,自然就得病死了呗,这种人你还理她作甚。”
绍奶奶现在连提起绍大妮都觉得晦气,哪还愿意让孙子再与那小畜生有任何瓜葛。
况且,有了驴蛋儿被拐卖的事情,绍奶奶愈发觉得当初三房发生的种种祸事,恐怕就是那小畜生干的。
于是,绍奶奶赶忙起身,岔开话题道:
“驴蛋儿,你也应看出你爹如今……神智异于常人,若让他这般待着,奶奶实在放心不下。
你先跟你爹在屋里待一会儿,奶奶给你去灶房烧点热水,待会儿好洗个澡,再煮点易克化的米粥,你如今脾胃虚弱,咱先慢慢将养着。”
说罢,绍奶奶便摸了摸他的脸蛋,佝偻着腰往灶房而去……
***
自己都还没动手,女主就已经病死了?
事情要有这么简单,绍临深就不会因为一次次杀死女主后,如同被死神缠身般,死状一次比一次诡异离奇。
不过,他瞧出老两口有意隐瞒,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沉下心来,准备日后在村中探听一番。
灶膛中火势正旺,不过半炷香时间,锅里的热水便被绍奶奶舀入桶中。
盛夏之际,村民们若要给家中孩童沐浴,多是在院中放置一个大木盆,倒入半盆水,让孩子在盆里面盘腿坐着,头顶烈日,撸着袖子给他们搓洗身子。
此刻,绍临深正面临如此情形,然而他如今状况特殊,着实不便脱去裤子让奶奶为自己搓澡。
因为——
他现在没鸟儿可以遛。
“哐哐哐!”
绍奶奶坐在一小马扎上,手里的水瓢在木盆上不断敲击着,催促绍临深赶紧过去:
“驴蛋儿,快,趁着现在日头足,奶奶给你好好洗洗澡,要是待会儿日头不够,沾了水容易着凉。”
“不用了奶,我都八岁了,在让你给我洗澡,那多让人为难情。
你不是说给我煮粥喝么,我肚子正好饿了,要不你让我自己洗呗。”
绍临深赶紧摆手拒绝。
说完这话,生怕老太太一把将他揪过去,整个人都躲到绍父身后,还拉着对方的衣摆道:
“您要不放心,待会儿我让爹给我洗也一样。”
绍父本就时刻关注着儿子,听到他的话,连忙把孩子护在身后,拍着胸口道:
“驴蛋儿,我来洗!”
绍临深看他爹这么配合,赶紧附和:
“奶奶,你就放心吧,爹都说会帮我洗澡了。”
“行行行,你们父子俩自己来,驴蛋儿,你后背搓不到的地方,可得让你爹仔细搓洗干净啊,待会儿奶奶可得检查的。”
绍奶奶原也是怕孙子洗不干净,但见他们父子俩虽是久别重逢,却依旧亲密无间的模样,倒也不在院子中逗留,只起身捶了捶后腰,便到灶房给孙子煮点易克化的米粥。
眼见老太太不在院子里,绍临深总算松了口气。
他将身上的破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子,便盘坐在盆里,用温水从头到尾打湿一遍,才往边上的木盒中,抓取一把被捶出泡沫的皂角放在头上用力搓洗。
他这一身流浪儿打扮,故意的成分居多,身上的污垢啥的都是自己画上去的,清洗起来倒是简单些,全程只用了三桶温水便将自己收拾妥当。
好在他身边就绍父一人,且还神智不清,虽然纳闷自己才给儿子那湿帕子搓了几下后背,怎么上边的泥垢便尽数融化,可在被儿子哄着往口中塞入一颗蜜饯后,便将诸般事宜都忘却脑后。
绍临深这会儿穿的是大房那边送来的两身旧衣裳,穿着虽裤脚处长了些许,但往上折两圈便也合适了。
期间,绍父不知从哪儿还拿了两根稻草杆子,给绍临深把裤腿那处扎紧了一些,瞧着挺方便的。
“谢谢爹,爹你这法子可真好,我都没想到。”
绍临深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大粗碗,一边往嘴里舀粥,一边对绍父不停夸赞,乐得绍父翘起的嘴角就没有下来过,提起斧子在院中不断劈柴。
绍奶奶看儿子状态不错,眉眼带笑,连干活儿都更加有劲儿了。
她将孙子穿回来的那一身破衣烂衫扔到盆里,打算洗干净后留着以后纳鞋底用,可刚将外裳抓在手中,就发现从里面掉出一个小布袋子。
她奇怪的解开一看,入眼却是满满当当一袋碎银子,这场面险些没将她吓个半死:
“哎呦喂,这,这是……”
绍奶奶匆忙将袋子系紧,紧紧捂在胸口,连地上那盆脏衣服也无暇顾及,抬眼环顾四周,见院外并没有其他人,这才匆匆忙忙抱着东西跑进堂屋。
她看着仍在喝粥的孙子,将门关起半扇,人藏在阴影处,指着那袋子小声询问:
“驴蛋儿,你且过来下,这袋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绍临深见老太太发现了他藏在旧衣服里的碎银,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自己还得在村里待四五年,可不想明明有空间辅助,还苦哈哈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
当下答道:
“哦,这袋子是我在路上救了一位摔倒在地的老人,他的家人送我的一点特产。”
“说是他们那里种的一些锥栗,让我带回家吃。我觉着东西也不值钱,便收下放在怀中,等寻到你们,大家一同品尝。”
绍临深脸上露出些许诧异之色,反问道:
“奶奶,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里面的东西有问题?”
“哎呀,我的傻孙子哟,你就没打开看看?”
绍奶奶跟听天方夜谭一样,若不是手里还拽着那个布袋子,都以为自己是在做白日梦。
这种事情,不都只在戏里才有么?
“没呢,我怕路上拆开会被人抢了去,就一直忍着。”
“不过那袋子倒是挺重的,我还想那一家老小是不是故意给我装了一袋石子儿。”
绍临深闻言,依旧是那副老实憨厚的模样,缓缓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