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没事找事
由于还未过正月十五,宫里面仍是一片喜庆的气氛。坤宁宫东暖阁的窗棂上还贴着双喜万字不到头的窗花,檐角铁马叫正月里的北风吹得叮当作响。朱厚照将身子往紫檀木雕云龙纹榻里陷了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嵌的螺钿。
大概是宫里内帑上有了钱,自打去年腊月里,内官监陆续对宫里的一些物件进行了更新,就包括自己正在坐着的坐褥,就是新换了鹅黄缂丝盘金色,倒比从前软和许多。
“爷仔细硌着。”皇后捧着鎏金錾花手炉趋前两步,“今儿个虽出了太阳,地龙烧得旺,到底春寒料峭......”话音未落,殿外遥遥传来细碎脚步声,朱厚照摆摆手,夏皇后便坐在另一边。
但见珠帘轻响处,两个梳着双螺髻的宫娥捧着剔红捧盒进来,后头跟着穿织金马面裙的鸢儿。今日梳的是狄髻,发上钗着金累丝嵌红宝石的步摇随着步子轻晃,倒映着檐下八宝琉璃宫灯的碎光。
“圣躬安否?”鸢儿将手炉递给身后女官,亲自从捧盒里端出青花缠枝莲纹盖碗,“这是去年南直隶进贡的茶,这是坤宁宫新制的芝麻酥糖,爷且尝尝可还顺口?”
朱厚照掀开碗盖,袅袅茶烟里瞥见皇后眼下淡青的脂粉印子。自打节前日太庙祭祀,后宫连着操持了几日筵席,她身上那件大红织金通袖袄的云肩都起了毛边。忽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第一年的正月,自己和她还是似熟非熟。
“尝尝,妾觉着还可以,特意吩咐鸢儿给您新做的。”皇后笑着,自打皇帝进了屋里,眼神一直往自己这里飘,眼里都是柔情。
“这些琐事交给尚膳监便是,何须你们俩亲自操心?”他拈起块酥糖,糖霜簌簌落在膝头的五爪团龙纹上,“昨儿听魏彬说,你又往仁寿宫送了两篓福建的蜜柑?”
夏皇后正吩咐宫人将鎏金鹤嘴熏笼挪近些,闻言转头笑道:“原是母后宫里当值的刘嬷嬷提了句嘴,说今年暖阁里炭气重,妾便想着酸甜之物最能开胃......”话到一半忽地顿住,原是瞧见皇帝揉着眉心往椅背上靠。
鸢儿见此忙上前拿了一个毯子给皇帝盖着腿,朱厚照却阻止道:“热。”鸢儿便将毯子又收了起来。
檐下守岁的大红宫灯还未撤去,流苏穗子叫穿堂风吹得直往雕花槛窗上扑。几个小太监抬着新贡的绿萼梅进来,冷香混着地龙烘出的沉香木气息,倒把人的倦意勾得更深了。
“我听说爷就是正旦那日都没歇息一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夏皇后从缠枝莲纹的袖笼里掏出绣着岁寒三友的帕子,轻轻拭去皇帝衣襟上的糖霜。“再说,您不歇息,人家几个老先生也不歇息?也不怕背后说陛下刻薄。”
朱厚照撇撇嘴道:“我刻薄?我今年给他们每人一个大红包,贡来的东西比往常赏的都多,还不是去年一直忙,瞧着他们辛苦,就是杨先生、蒋先生、梁先生我都赏赐丰厚,谁也说不着我。”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一阵骚动。魏彬撩着袍角急急进来,朱厚照搁下咬了一半的酥糖,瞥见魏彬怀里露出的黄绫封套,眼皮突地一跳。
朱厚照一瞧心中不满道:“有什么事不能放到明日再说?非这时候显眼!”
魏彬闻言忙道:“主子爷,不是奴婢非找事,实在是事情紧急。”
皇后本想走开,朱厚照却拦着道:“你说。”
魏彬道:“有乾清宫侍卫喝酒闹事,被科道参劾了。”
窗根底下侍立的宫女捧着铜胎画珐琅的唾壶,大气儿都不敢出。熏笼里新添的龙涎香裹着炭火气,将满室锦绣都蒙上层薄雾。朱厚照忽觉有些干痒,抓过案上的斗彩鸡缸杯猛灌两口,这才发现茶已凉。
“怎么搞的?”他霍然起身,腰间玉带撞在紫檀木案角上,当啷一声震得笔架上挂的狼毫乱颤。夏皇后忙上前扶住,却摸到他掌心一片冰凉。
“爷......先别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觉着这是冲着夏助来的,喉头猛地发紧。
朱厚照已走到屋门口,忽又折返,一把把奏本拿了过来,又合上,对着魏彬道:“人家卸了差,交了令牌,回家吃酒,撒点酒性在所难免,你去给夏助说,让夏助交个本子上来,怎么处置都写清楚,鸡毛蒜皮的事,还让你这个‘内相’慌慌张张,毛脚鸡似,成何体统。”
夏皇后瞧着皇帝刚刚那股训人的劲头,恍惚竟似游动起来。
“是,奴婢遵旨,奴婢也是怕外面对宫里说三道四。”魏彬讪笑道,“扰了万岁爷的兴,该死,该死。”
朱厚照转身又坐了回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这里有刘全忠,你没事就歇着去,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折腾散你这老骨头。”
魏彬笑笑道:“奴婢遵旨。”说着便乖巧的退了回去。
鸢儿此时方捂着心口道:“阿弥陀佛,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吓得我不敢出声。”
夏皇后见皇帝护着了夏助,心下大定,也笑着道:“瞧你的出息。”
朱厚照脸一红道:“都是惯的了。”
“娘娘,这参汤......”女官捧着填漆托盘轻声请示。夏皇后连忙起身端了过来,放到了朱厚照的面前,青金石耳坠在腮边晃出一道幽蓝的弧:“爷,吃口汤。”她转身望向案上凉透的茶盏,忽见那半块芝麻酥糖不知叫谁碰落了,正跌在织金地毯的卍字纹里,碎成星星点点的糖渣。
这时鸢儿早就安排人上来换茶、清理。
暖阁深处的更漏又滴答起来,混着殿外渐起的靴声橐橐。
朱厚照问道:“荣哥儿呢?”
夏皇后笑道:“那孩子大了,除了问安,不大喜欢来了,整日和那几个陪读的孩子玩闹。日落宫门上锁都不舍得让他们走。”
瞧着日头越来越暗,鸢儿命人将暖阁里的羊角宫灯都点上,自己悄悄地退了出去。
朱厚照望着多包格那尊宣德年间的铜鎏金甪端香炉吐着青烟,将墙上挂的《岁朝图》熏得朦朦胧胧——画上那穿大红遍地金袄子的孩童,可不正是荣王朱载坖?
朱厚照吃了口参汤道:“越发没规矩,宫里头你当家。回头我和那小子说,别给他老子没事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