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气场全开的周秋,小白猫耳朵抖了抖,下意识往后面退了几步。
总觉得,这时候如果不偷偷躲起来,一旦被看见,连带着也要挨骂。
黑蛇却没有小白猫这么敏锐而清晰的认知。
或者说,他的情绪在母亲越发强硬,却像是千千万万的普通母亲,让他获得前所未有感受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失控。
声音都带着力竭的嘶哑,一字一句,都是泣血的悲鸣。
“你懂什么!”
“你知道你被那个人渣囚禁了二十几年,受尽酷刑和拷打吗?”
“你知道你被他折磨疯了吗?”
“你知道……知道我最后救出你的时候,就算我竭力给你治疗,你的眼睛也根本看不清了吗?”
你甚至没能看清我,哪怕只是一眼——
无数次安慰,看不清或许是一件好事,就看不到我和那个男人如此相像的脸。
却也无数次后悔,早知道你弥留之际,唯一能看清的颜色是红色,我就应该穿上一身红衣服。
不,不行,那样会让你想到自己的衣服被血污浸透。
还是戴上一朵红色的花好了。
就绑在胸口,醒目到有点滑稽。
但无所谓。
这样就能拦住你摸向我轮廓的手,不要让你带着失望走。
周秋原本凌厉的神色就软化下来,半晌才道:“虽然不知道未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隐约能猜到。”
“建立在王权之上的繁荣,一旦王权颠覆,再怎么破灭都正常。”
“西秦这么多家族,起起落落,无非就那么点事情。”
【但那些人,都不是你——】
黑蛇的咆哮,回荡在冰冷的地窟里。
“你怎么可以说得如此轻易……”
被背叛的怒火,萦绕在冰冷的蛇躯,浸透在每一寸血液里。
让冷血的蛇,分不清究竟是沸腾的火,还是彻骨的凉。
“我一直不愿忘记——”
忘记你死前的所有场景。
哪怕知道,丢掉其他大部分情感,却清晰留下仇恨,只会让自己更加偏执和扭曲,走上彻头彻尾的不归路。
“我的悔恨与怨憎,依旧无法消弭。”
每一次翻阅记忆,回到当年,都是一场无法停止的酷刑。
分不清究竟是怨恨世间的无常,还是憎恨自己的无力。
以为觉醒了,成了修行者,就能脱离父亲和家族的桎梏,成功救下你。
谁知却给了你希望,让你吐露了那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反倒彻底终结了你的性命。
“……是我害死了你……”
这就是他一直不肯忘记的原因。
周秋叹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
黑蛇没有跑。
他只是缩小了身躯。
像是本来就倒悬在洞里的蝙蝠,或者藏在石壁缝隙里的小蛇;
又像是幼时只能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孩童。
渴求母亲的温度,却永远无法忘记心中的梦魇。
不要靠近我。
我们母子唯一一次相见,却让我害死了你。
周秋索性在他蜷缩的地方停了下来,半靠着石壁,心平气和地说:“其实吧,忽然和我说,我有个儿子,我挺震惊的。”
“先前的话,我不知道你听见了多少。”
“没见着你之前,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将来会和讨厌的家伙,生下一个长得特别像他的儿子,还被折磨这么多年,最后死于非命。”
“那我肯定要拼命逃离这种人生。”
“就算非要有个孩子,如果能选,那我也确实更想要个长得像我的女儿。”
“这些都是实话。”
说到这里,她望向祁婉,又问:“还有烟吗?”
祁婉又默默递了一支给她。
周秋将之接过,却没有吸的意思,只是习惯性地夹着细长的烟丝,半晌才道:“以你的实力,还能误解我深爱那家伙,只能证明,我娘家的大部分人,其实不知道真相。”
“知情的周家人,除我之外,怕是早早都死光了。”
别说作为当事人的周秋,就连旁观的祁婉和灵青虞,都能理解,黑蛇为什么如此不甘和不平。
活着的人,因自己的愚钝无知,在这天翻地覆之中,反而留得一条性命。
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要对周秋唯一的孩子,散布谣言和恶意,说周家落败,都是周秋一意孤行。
“但他们活着是有原因的。”周秋心平气和地说。
“他们固然蠢笨、盲目、随波逐流、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可你不能指望自己的族人乃至亲人,每一个都是天纵奇才的聪明人,每一个都能与你同心同德,齐心协力。”
“协调这些在你看来蠢钝之人的利益,压下家族方方面面的事情,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需要做的事情。”
说到这里,周秋居然笑了一下:“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无用之辈,杀了就好,手下总是不缺的。”
“可这是王的逻辑,不是家主的逻辑。”
“作为周家的大当家,若是一个族人都没有,我又做什么大当家?”
灵青虞“咦”了一下,探出头来:“周小姐,你这论调——难道周家是从北燕搬迁过来的吗?”
周秋这已经不是暗示了,简直就是明示。
若没有“族人足够多”的周家,她身上的秘密封印也无法成立。
也就是说,那些愚钝之人的存在,才为周秋争取到了活下来的机会——虽然是如此痛苦的活下来。
这种一族奉一人的思路,非常像勾陈一脉的秘术。
周秋轻轻颔首:“周家的先祖,是北燕一些逃难的自梳女。”
自梳女是北燕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
她们吃住都和其他自梳女们在一起,不吃家里一口饭,不穿家里一件衣,还将自己所赚得的钱财大部分上缴给父母兄弟。
只求家里看在钱的份上,不要将她们嫁出去。
毕竟,在娘家,虽然赚的钱都要上缴,也没几天好日子过。
但在夫家,不仅要陪睡,要生育,要做活,要忍受夫家上上下下的刁难,还要像牛马一样从不停歇。
更累,死亡概率更高。
当然,自梳女们拒绝结婚,可不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仅仅从夫家的奴隶,变成娘家的奴隶。
她们抱团取暖,也不是体贴娘家,而是秘密筹划逃跑。
一代又一代的自梳女,在贩卖自己制作商品的时候,都在秘密盯着商队,搜寻愿意带他们逃离北燕的好心商人。
赌输了,被送回去,或者被卖掉,自然下场不好。
“我家的先祖,就属于极其幸运的那一批。”周秋平静道,“她们来到了西秦,在黄沙与荒漠之中,获得了新生。”
“为了铭记这场胜利大逃亡,周家祖训的第一句,便是——”
【不可抛弃任何一个家人。】
“所以,现在的我,不会因为知晓付出没有足够回报,未来的结局必然不好,就选择逃婚。”
“同理,未来的我,也不会因为你不如我的设想和心意,甚至会将我害死,就选择不要你。”
“你是上天给我的孩子,就这么简单。”
“所以,出来吧,让我看看你。”
黑蛇没有动静。
周秋一扫方才的温情脉脉,柳眉倒竖,厉声道:“温情时间已经结束,现在,我倒数三二一,你要再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三——”
“二——”
黑蛇在周秋面前,变回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