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通了。
这短短五个字说来简单,可要做到还真是不容易——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苦思七日七夜而得道,就是因为他“忽然想通了”;涅音寺开山祖师面壁二十四载,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为了抵达这说来简单的境界,任谁都要经历无数坎坷。
如今夏逸也“忽然想通了”,所以他必然也经历了数不清的打磨与失败。
夏逸这套双刀之法的初意,源自于闲云居士的“日月辉映”之奥妙变化。
可双刀与那刀剑合一始终是两种武功,所以夏逸曾试图将“映月刀法”与“断水刀法”分别使用,结果则是他虽将左手刀法练至小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两套刀法归于一道。
为此,夏逸又求教慕容楚荒指点迷津。
可惜,即便是慕容楚荒这样的当世奇人也无力助夏逸独创如此刀法——可他也承认慕容楚荒的毕生武学心得,确实给他提供了莫大帮助。
在习得海阔天的“海潮刀法”之后,夏逸又在那宛如海潮一般变幻的刚柔刀势之中得到进一步深悟。
那时候,夏逸已隐隐触及那一线“明悟”,而这套刀法也已成型,距离成功似乎只差那临门一脚,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踢出这一脚的人居然是狂刀小八。
如今想来,夏逸自觉自己好似在拼一幅巨大的拼图——在目睹狂刀小八那变式的抽刀之技后,他终于找到了这幅拼图的最后一块缺图。
于是,夏逸终于“忽然想通了”。
夏逸这套尚未命名的刀法或许还有待完善,但他眼下已找不到第二种战胜狂刀小八的武功,所以这就是他最好的武功。
狂刀小八自是难以想通夏逸何以在这短短片刻进境至此,也正是因为想不通,他愈发激愤。
愤怒会强大一个人的力量,也会干扰一个人的判断——高手之争,愤怒乃是大忌。
狂刀小八则恰恰相反——他越是沉浸于愤怒,头脑反而越是冷静。
他没有再冒然进击,而是横刀于胸前,慢慢向前踏出一小步。
半尺。
这就是狂刀小八迈出的距离,而他距离夏逸仍有两丈之遥。
可这一步却像是踏入了夏逸的战圈——狂刀小八前脚甫一落地,夏逸已纵步而上,如贴地疾飞的燕子,在眨眼间杀至对手跟前!
作为此次进攻的先锋一刀,昊渊微倾疾斩,一招“夜星斩月”直奔狂刀小八手中利刃!
见状,狂刀小八如何不知夏逸的心思?
夏逸这右手一刀不为杀敌,只为牵住他的长刀一瞬,而左手一刀便可趁时已使出“断水”五式刺入他的胸膛!
若是换了他人在此,夏逸的第一招便足以要他当场血溅五步,自是用不到左手的后备一招。
可狂刀小八绝不是“他人”,他也绝不信夏逸还能破解自己的“抽刀”第二次!
是以,狂刀小八双脚倒蹬,借着身体急倾的前冲之势,奋力劈向夏逸右肩——他这一招不止断了夏逸反攻他双足的可能,更是利用身躯的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断水”四式的杀伤力发挥到了极致。
刀芒骤变!
夏逸如同早已料到此着,骤如急转的旋风一般,借“风旗同醉”之法就地反向一旋,右手那招“夜星斩月”已变作“断水”一式,而左手则是反抄背后,以飞焰刃尖直指狂刀小八咽喉!
如此一来,他不止轻盈避过狂刀小八这绝厉一刀,且断绝了狂刀小八使用“断水”八式的机会,还可继续保持攻势。
至于他握于左手的飞焰虽未发动任何招式,却暗藏七式变招——只要狂刀小八继续劈下这一刀,便等同于将自己的咽喉往刃尖上送!
血光再现!
狂刀小八再次凌空飞退,且一退再退!
可饶是他退的及时,右颈依是被夏逸斩去大块血皮——狂刀小八实在应该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否则夏逸这一刀已然将他斩首!
这一刻,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被动已久的夏逸终于开始反攻,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只见夏逸的双臂正带着一种奇特的旋律左右变幻,而昊渊与飞焰也随着这旋律纷飞起舞。
他明明只有两只手,双手也各握着一把刀,可这双手与这双刀合璧之后,却好像令夏逸又生出四只手,双刀也变成了六刀!
双刀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比单刀招法绵密,左右两刀的招式可以彼此交替——似此等境界,夏逸早在多年前便已达到,但这不过是双刀的小成境界。
须知,练至一心二用、左右双刃可以随时攻防互转方为有所成就,唯有到了双刀相辅相成,乃至招式更湛,仿若双刀如化四刀又或是更甚之数,才是双刀之法的大成境界。
在这大成境界之上,还有一种独有的境界——日月辉映。
小幽当年曾在成剑山上亲眼目睹闲云居士力战群雄的场面,那刀剑合璧的“日月辉映”之景,令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刀一剑之间的旋律仿佛一曲天籁,那无隙的配合更是一副堪称极致艺术的绝美画卷。
在闲云居士身死之后,她也不禁想道——日后是否还会再见到如此华丽醉人的武功?
一定会!
正在今日!
夏逸正在重奏这曲天籁,重现这幅绝画!
苍穹下、雨幕中。
昊渊与飞焰已化作两团大盛的光华,时而左右开弓,时而上下翻飞;又似两支奇长的画笔,正在勾勒一副美到足以要人性命的图画。
要谁的命?
当然是狂刀小八!
盛绽的血花一簇接着一簇,不断自狂刀小八身上飙起,那一袭白衣已在这数十合的交击之中完全变成一件血衣!
狂刀小八口鼻急喘,腾腾热雾源源流出,俨然已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他讶异地发现,夏逸的刀法正随着交战的持续而逐步完善。
——他竟敢将我当作试刀石?
一念及此,狂刀小八真是怒不可遏,激烈的心火瞬间燃尽他的疲惫。
可惊怒之余,他又为夏逸这狂猛如潮的攻势而感到疑惑。
且不说夏逸已失血不少、体力流失严重,单说这昊渊与飞焰皆是双手持握的长刀,而夏逸却同时舞动这样两把长刀,体力与内力的消耗必然甚巨。
——可是……为何他的攻势非但没有衰落,反倒是越战越勇?
正如狂刀小八所想,夏逸这新创的刀法耗力极巨,即便是全盛状态的他,战到此刻也该气力告竭了。
可是,夏逸为什么却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铁人?
因为“一木支楼”——正是慕容楚荒教予夏逸的“一木支楼”,令他只以五分力便使出了十分的劲,才得以持续此等猛烈的攻势。
换言之,夏逸若要动用这套新创刀法,大成境界的“一木支楼”修为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是以,任那风雨急嘶怒啸,却盖不过那一双长刀的铮铮震鸣!
小幽已看痴了。
恍惚间,她似在夏逸身上隐隐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正在随风舞动的老人,而他的舞器则是持握于双手间的长刀与短剑。
巧的是,老人的每一个舞姿都与夏逸的动作如出一辙。
因为那是“日月辉映”!
独属夏逸的“日月辉映”!
——好美丽的舞!
——好危险的舞!
汹涌的攻势如同奔流不息的浪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狂刀小八连战连退,夏逸绵密的快攻简直令他难以喘息,更是无暇使用他引以为豪的“断水”八式。
——我……要败了?
这是狂刀小八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一种令他陌生的情感,这情感名为恐惧。
——我在怕?
——怕夏逸?
是!
他怕的颤颤巍巍,怕的几乎要弃刀而逃!
可紧接着,他就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刀时的亢奋,以及第一次掌握“断水”七式时的骄傲——那种狂喜与热忱,他直到今天也忘不了。
——我怎么会输?
——我才是“断水”的唯一传人!
——我才是世上最强的刀客!
于是,他的身躯已停止颤抖,他的双手也再次握紧刀柄。
夏逸既已封死了“断水”八式的施展空间,那他不用这一招便是!
临阵应变本就是一个绝顶高手应有的能力,狂刀小八绝对具备这样的能力。
在他看来,夏逸可以做到的事,他没有理由做不到。
恰在此时,飞焰正斩碎风雨、从他顶上掠过,而昊渊则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刺里挑向他的下颚。
一个杀敌的战术如闪电般在狂刀小八脑中闪过——近身!我必须要近身!
无论是昊渊、飞焰,又或是狂刀小八手中这把雪白长刀,皆是双手持握的颇长兵刃,其中虽有单手刀式,但毕竟占比不过四成。
这等兵器最是忌讳对手欺身,所以刀手必然会有几式双手或单手的收刀格挡之技,用于防范使用短兵刃的对手近身。
此刻,夏逸双手各持一刀,虽然将自身的出招频率提升到了极致,但反之则失去了应对敌人欺身的能力。
若将夏逸的刀法比作风,那刀围之外便是摧枯拉朽的飓风,而刀围之内则是波澜不惊的风眼。
狂刀小八笃定——只要他杀入夏逸身前三尺,对方的两把长刀便再难伤到他分毫!
主意已定。
他借着退避之势一脚重重踏在雨地上,溅起大片雨珠!
下一刻,他忽然身形一伏,竟团成一个球状,在水滩里急滚半周,居然一连避过先后劈斩而过的昊渊与飞焰,硬是滚进了夏逸身前两尺之距!
夏逸的头颅已在狂刀小八顶上三尺之处,那口雪白的长刀已穿透这三尺间的雨幕,刃尖直逼夏逸咽喉!
好诡异的一刀!
这一刀不是“断水刀法”中的任何一招,只是狂刀小八为了突进夏逸刀围,而临阵瞬思的奇招。
残酷的杀意已然填满狂刀小八的双瞳,他好像已看到了那雪白的锋刃,贯穿夏逸咽喉的惨象!
小幽吓得花容失色,方从眼中燃起的希望已然尽碎!
然而,他们都忘了一件事——夏逸这套刀法固然神变莫测,却不代表他从此只会这一套刀法。
在狂刀小八滚入他刀围之时,他的右手已然收回。
是的,他只收回了他的右手。
那么昊渊刀又去了何处?
在空中。
他瞬间松脱刀柄,又在瞬间抽手而回。
然后,曲指一弹——弹在那雪白长刀的刀面上。
狂刀小八这一刀只求一个奇字,难免失了强狠的刀劲。
于是,夏逸只是轻轻一弹便改变了这一刀的刺击轨迹。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夏逸脖颈而过,刺骨的凉意似在提醒夏逸——死亡与他是何等接近。
真的很近,近到正贴着他的肌肤——却再也不能再近一步!
无疑,狂刀小八的最后杀招已然告吹,可夏逸的杀招还未释放!
这杀招来自夏逸的左手,来自他左手上的那把刀。
飞焰刀!
狂刀小八的头颅正在夏逸颚下三尺之处,飞焰亦穿透这三尺间的雨幕,刃尖轻快、稳定地刺入狂刀小八心房!
狂风不息,暴雨依旧。
狂刀小八静静地望着胸前的那把长刀,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刀锋的冰冷,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刃尖已触及他的心底。
他缓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若有所思道:“这……不是断水?”
夏逸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这一刀并非出自“断水刀法”,也不是“海潮刀法”或是“映月刀法”,与他新创的双手刀法更是没有半点干系。
武学之道贵乎变通——夏逸这一招正如狂刀小八那一式“滚地刀”,也是临阵瞬发的奇招。
使的简单,用的奇妙。
“夏逸……你赢了。”
狂刀小八仰面倒在混含浓血的雨水中,任由无情的风雨击打自己的面颊。
夏逸视线微沉,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发现狂刀小八那双仿佛血染的双目,竟在这一刻忽被雨水洗去了猩红,露出原本清澈的黑瞳。
“我们的运气都不算好……”
狂刀小八轻轻咳嗽着,瞳孔中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遇上狂刀老七那种人……谁都会变得不幸……”
“可是……你比我好运一些……你的身边总是有不同的人……”
“我……只有它……”
狂刀小八侧目凝向身畔,看着那把与他一同倒在雨水中的刀。
这是一把洁白如雪的长刀,一把仿佛用最纯洁的雪水与无数人的血水凝铸而成的罪恶之刀。
这一刻,狂刀小八仿佛回到了少时,回到了他抱着这把罪刃一起入眠的每一个夜晚。
——回不去了。
随着难以抵抗的倦意渐浓,狂刀小八慢慢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