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靖元县停靠了五日后,河道衙门前来通知,说渲河淤泥已经清理干净,可以继续北上了。
“渲河直通京师,也是我武昭南北贯通重要河道,也是南粮北运最重要的水陆,别小看这水道,可是养活了沿途百万漕工啊。”
丁世祯向班定远介绍起相关的渲河成就时,腰板都挺的很直,脸上写满了骄傲。
殊不知丁世祯这番话,却是惹了大祸。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河道如同一个国家,一片地区的命脉。
班定远早在沈炼身边学习时就听过不下百次,也明白了那些强盛王朝为何会突然变得虚弱不堪。
其中最关键原因就是事关生命线的河道出现巨大问题,麓川王朝由盛而衰转而覆灭,也是从河道被楚军截断导致的。
如今听丁世祯描述了渲河重要性,班定远自然就默默将他记了下来。
渲河水流湍急,加之河道狭窄,很多河段稍微大点的船只无法并列通过,比之在近海航行要困难的多。
由于此时季风朝南,逆流而上的加大了航行难度。
连行两日,丁世祯眼见航速不如预期,怕耽误抵京日期,便吩咐下属去沿岸河道口雇佣纤夫。
纤夫也是保障渲河漕运顺利的重要一环,河道两岸,足有数万纤夫等候在水势较浅的地区,然后出卖自身体力,拖动船体,避免造成船只搁浅的困扰。
也就一刻钟功夫,北岸边上就站满了准备拖船的纤夫。
班定远仔细望去,岸上的纤夫一个个赤着上身,光着脚丫,麻木地站在一名领头的官兵身后。
他们一个个精神萎靡,年长也有年幼,长期的拖拽牵绳,在他们的肩膀后背留下了岁月洗礼的沧桑痕迹。
更值得一提的,纤夫中还有女人,同样赤着身子,却是用几块碎布遮住身上最隐私的部位。
二月的天气虽然不如寒冬腊月,但吹在人身上依然十分寒冷。
不是这些纤夫不怕冷,而是他们怕纤绳磨破了可能是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那就无衣可穿了。
丁世祯正跟领头的官兵商量价格,最后以每个人头一里路给五文钱的价格,谈妥了这笔买卖。
接下来接近十里的航道,将由身后这二十名纤夫来负责拖拽。
回到船上,丁世祯抽着旱烟对班定远说道:“谈成了,这逆流的价格就是贵的紧,五文一个人头,去年这个时候也不过四文钱。”
班定远闻言顿时震惊不已:“你的意思是,这十里路程下来,这些纤夫每人只能得到五十文钱?二十个人只要出一两银子?”
这样的劳力实在贱的有些出乎意料了。
不想丁世祯接下来的话更是颠覆了班定远三观。
“外使你在想什么呢,这价格是河道衙门定的,这些纤夫一里路只得一文半,其余的都归衙门所有。”
“一人只有十五文?”
班定远目瞪口呆,十里路,在大楚就算是一个挑夫随便挑个几十斤货物,收费也得一两百文往上,而这纤夫居然只需要十五文?
劳力如此之贱么?比之在南洋殖民地的土着都不如。
丁世祯笑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直以来就是这个价格,这人命啊有时候就得是这么贱。”
班定远只觉心头一团火在燃烧,再看岸上那些纤夫已经开始往自己身上捆绑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牵绳,不由感叹这世道当真是稀奇。
“呦呵呵——”
伴随一声嘹亮的口号响起,所有纤夫都已经准备就绪。
“兄弟们,挣吃饭啦!”
“呦呵——”
纤夫齐齐回应一声,然后弯下腰,抓紧身上的纤绳,开始用力向前拖拽。
有了纤夫在岸边的帮助,班定远乘坐的船只立刻开始有序缓缓动了起来。
水流异常湍急,加之逆流而上,给这些纤夫巨大的压力。
但他们一个个都没多余的话,吃力的向前行走。
班定远亲眼看到几名少年几乎是四肢着地,用力向前攀爬。
看到这一幕,他不由想到了楚国漕运河道的运输模式。
其实楚国也有纤夫这个职业,只是绝对没有这么累,他们负责的不过是帮搁浅的船只拖入深河处,期间会有河道上专属的拖拽船来牵动大船,根本不会如此劳累。
船只继续缓缓前行,班定远实在有些看不下去,眼见已近午时到了用饭时间,立马对丁世祯吩咐道:
“我手里有些肉罐头,你立马吩咐人去将他们煮熟炖成肉汤给他们送过去,干这样的活没有足够的油水该怎么挨过去。”
不想丁世祯却道:“外使,我武昭国有规矩,外邦子民不得与本朝平民百姓有任何接触和交流,
同样也不能给予他们任何财物,你这样做本官会很为难的,要是开了这个先例,
以后这些纤夫都会跟过往船主索要吃食的话,那又该怎么办?
何况,这些人本来就是靠力气吃饭,两岸纤夫好几万,男女老少各自都有,
难道外使打算都给他们送些肉罐头么?还请外使不要管他们了,
这就是命,谁让他们命不好,眼下他们靠自己力气还能有口饭吃就很不错了。”
班定远顿时无语,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很快午时已至,纤夫将牵绳绕着岸边一块岩石固定后,就准备吃饭了。
纤夫们的伙食十分一般,也就一碗杂粮米饭配合一些自家腌制的咸菜,坐在岸边吃了起来。
班定远有心要上岸跟他们交流一下,却被丁世祯屡次阻止。
午饭过后,纤夫继续拉着牵绳开路。
相比早上的路程,下午的路途似乎要好走些,至少那些原本四肢坠地呈现攀爬姿势的少年们能弯着腰用双足行走了。
班定远通过望远镜一直观察着这些纤夫,此刻他们中不少人的后背,手臂甚至脚掌都已经磨破了皮,鲜血在牵绳上留下他们拖拽的痕迹。
“小心!”
忽然,岸边传来一阵惊呼,班定远和丁世祯齐齐顺着声音方向望去。
却见北岸岸面上,一个年迈的纤夫一个不慎失足,直接落地湍急的河水中,眨眼就消失了踪迹。
“赶紧救人!”
见到这一幕,班定远立马大吼一声,下意识召集麾下善水的下属去救人。
但很快就被丁世祯阻止了:“外使,你不要命了么?这么急的水,换谁跳下去都没命了!”
“可是,他们……”
“这就是命!”丁世祯双目通红,“每年死在这河道上的纤夫不计其数,前年修葺河道,光打捞上来的尸骸就有四千多具啊。”
班定远怔怔望着丁世祯,咬牙切齿问了句:“所以,人就这么没了?”
丁世祯别过脸去,叹了口气继续对岸边大吼一声:“继续,不要停,官府会来处理的,还有三里路,再加把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