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头,傅头——”
屋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有人乍乍呼呼闯了进来。
傅羽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块软布,正细细擦拭他的那把牛角弓。
这把弓,是傅家祖传。
好弓难寻,与好弓适配的利箭也同样难得。
配这把牛角弓,还有二十枝箭——铁质箭头,三棱带翼。
这种箭有血沟有倒刺,只要躲中猎物要害,猎物必定当场死亡。
射偏也没事。
沿着血迹追上去就行。
中了箭,血不断流出,猎物只会越跑越慢,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抽搐着等待死亡。
这时,便可从容上前,拔掉铁箭,甩掉血迹放进箭篓,扛起猎物回家。
猎物如此,人也一样。
中了有倒刺的箭,不扯掉一块肉,休想把箭头拔出来!
凭着祖传的弓箭,傅羽极快在军营里站住脚,也无人敢欺凌他。
傅羽自然十分爱惜自己的弓与箭。
无事时,他就拿着软布擦拭弓身,调拭弓弦,将铁箭头擦拭得干干净净,锃光发亮。
参军两年,他的弓和箭,保养得十分精心,一点都没损毁。
结果,得胜山一战,他持弓射箭时有多威风,发现射出去的铁箭寻不回来时,就有多心痛!
每次看到剩下的十四支箭,傅羽都十分痛心。
十四支箭,每一支,对他来说都十分重要。
抢劫前山村和背山村时,他射出的箭,都要确保能寻回。
拔箭也是他亲自动手,从不假手于人。
傅羽是个明白人。
没了箭,或是没了弓,那帮子逃兵可未必像现在这样听他的话。
亲亲热热喊他傅头,听他指令。
他不在乎那帮子逃兵是怕他还是敬他。
也不在乎他们是怕他这个人,还是怕他手中的弓与箭。
只要他们怕,就行!
毕竟,畏能生威!
比如,现在——
傅羽抬起头,冷着脸斥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敲门,让你进了你再进!”
来人被骂得一滞,“头,陈——”
傅羽眉头一皱,左掌一翻,手中的牛角弓握在掌心,右手抓起桌上一支铁箭,搭弓拉弦,对准来人。
“出!去!”
声音冷得,比外头的三九寒天还要彻骨。
来人吓得腿软,再不敢多话,连滚带爬出了屋,还没忘了把屋门关上。
本想讨个好,看到陈方后,他抢先来报信,没想到差点送了命。
来报信的逃兵朝屋里瞥了一眼,小声地呸了一口。
都是逃兵,拽个什么拽?
姓傅的不过是仗着他手里有弓,哼,要是他没了那把弓,看他算个屁!
这信,他不报了!
谁爱报谁报!
片刻后,屋门再次被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
傅羽收好软布,才冷声开口,“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换了个人。
呵,方才那个来报信的,叫什么来着?
傅羽沉下脸,问来人,“何事?”
来人明显得到了警告,神情小心翼翼,也不敢进屋,就站在门口探着脑袋道,“傅头,陈,陈方回来了......”
傅羽眉头一皱。
回来了?
这么快?
他不由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脑袋缩了回去,片刻后又探了进来,“看日头影子,大概刚过巳时。”
巳时?
傅羽抬起手,摸了摸仍在跳动的右眼皮。
陈方离开时,大概是寅时末,现在才刚过巳时......短短两个时辰,他就将过马村的消息打探清楚了?
两个时辰,翻过那些山,再翻回来......那家伙跑得这么快?
傅羽沉下脸。
陈方好样的,竟敢和他耍花招?
亏他还以为陈方是个老实人!
说起来,他领的这群逃兵,人一多脾性就杂,什么样的都有。
有老实巴交,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
也有满肚子心眼,看见他就围上来,张嘴就是巴结奉承,拼命朝他表忠心的——傅羽一个字都不信!
若让他选,他宁愿选老实的。
陈方就是老实人里的佼佼者——争不敢争,抢不敢抢,处处都缩在最后,窝囊得很。
这次派陈方去当探子,一来是因为陈方那张脸。
窝囊人长了张窝囊脸,就凭这张脸,陈方就是个当探子的好苗子。
就凭他那张老实脸,打听消息时就不容易引起村人疑心。
二呢,自然是傅羽相中了陈方,想收为心腹。
三十多个人,人心不齐。
新兵们惧怕他,那些老兵,怕他又想取代他!
原本他手底下那几人,也各存心思,傅羽也不能十分信任他们。
这些逃兵,表面上对他都十分敬畏。
可他心里明白得很,这种敬畏多半是因为他手中有弓,弓上有箭——威胁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得不低头罢了。
真真正正惧怕他,怕到骨子里的,恐怕也就寥寥数人。
陈方就是其中之一。
傅羽冷眼旁观,挑中了这几人,打算收为心腹。
人无帮,不成事!
就算他心有成算,步步为谋,也仍需有人与他站在一起,帮他振威扬势!
陈方仍是其中之一。
挑中陈方,傅羽自有盘算。
这人窝囊是窝囊了点,胜在听话,胆小。
只要将其震慑住,就很容易拿捏——指东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用得很。
陈方那副怂样,想必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这样的人,虽说窝囊了些,用起来却省心,也不必担心会反水——陈方那怂货,就是让他生吞三个熊胆,他也没胆子生出异心!
对于拿捏陈方,傅羽就是这么的有自信!
先收服陈方几个,再接着收服新兵,老兵里有几个刺头,先除去一个杀鸡儆猴。
儆住了最好,若是没儆住......他也不介意再多杀几个。
一面施恩,一面示威。
如此几个回合,这帮子逃兵,定能被他收得服服贴贴,无人敢再提回家!
三十来号人投奔并州有点少,到那时,他便想法子壮大队伍。
或是骗,或是抢,或是灭个土匪寨子,杀了土匪头领,小喽罗则投降不杀!
等人多了,他就带着人去并州,说不定还能当个小将领......
以上,全是傅羽的盘算。
此次派陈方去打探过马村消息,就是他试探的第一步。
果然,听到要派他去当探子,陈方那家伙脸都白了,嗫嚅半天,也没吐出个“不”字。
以往都是两个人结伴去探查消息,陈方也没提再加个人。
他不提,其他人自然乐得偷懒。
傅羽也没提醒。
当探子而已,又不是让陈方提着刀杀人,一个人也行。
陈方也乖乖一个人去了。
才过了两个时辰,又突然回来了?
傅羽面色一沉,“他没去?”
来报信的逃兵挠着头,想措词,“不,不是,陈方他,他有点奇怪!傅头,要不......要不你自个去看看?”
突然回来的陈方,不会说话了。
跑得还贼快。
他不停地抓着遇到的每一个人,嘴巴开开合合,就是吐不出一个字。
说得人急,听得人更急。
“不是,陈方,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他娘的开口说话,装什么哑巴?”有脾气暴的,张口就骂。
陈方急得头上冒汗。
他不想说吗?是他不想说吗?
是他说不出来话!
他发不出声音,这些人怎么没有一个发现不对?
时间到,他控制不住,又迈开腿在村里绕弯。
又撞见一人,陈方奔了过去。
他攥紧双手,不想抓住那人,可两只手却不受控制。
似是察觉到他的抗拒,一只手闪电般去抓那人手腕,另一只手抬起来,“啪啪”,自己赏了自己两巴掌。
被他撞上的人,被陈方自己打自己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也没注意到,在陈方抓住他的一瞬间,一道金光自陈方指尖逸出,倏地一闪,没入那人手腕不见。
陈方绝望地看着那人,嘴巴开开合合。
那人一头雾水,“陈方?你不是去探查过马村了?这么快就回来了?那村子离得远不远,村子里怎么样,有没有钱?”
陈方连连摇头,眼神惊恐。
时间到,陈方再次跑开。
他拽着那人的手腕,跑的时候手也没松开,险些将那人拽倒在地。
那人气得骂了句娘,挣脱掉陈方的拉扯,破口大骂。
“陈方,你小子是不是有病?”
好端端的,装哑巴玩,不是有病是什么?
傅羽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皱起眉,“陈方怎么了?”
跟他一起过来的,就是那位报信的逃兵。
逃兵摇摇头,“不知道,光张嘴不出声,大伙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傅头,”那人凑近傅羽,压低声音,“山头里精怪多,陈方他......不会撞邪了吧?”
青天白日,日头朗朗,傅羽后背却是一凉。
他想到了昨晚那场梦,还是......仍在跳动的右眼皮。
已经有好几人围了过来。
傅羽沉着脸,下令道,“将陈方拦住,把他带到我面前!”
话音一落,忽听一声清脆的“嘻嘻”声,在耳畔响起。
“原来你就是这帮恶人的头?”随着说话声,还有一声清脆的“啪”——傅羽左脸一疼,不知被谁拍了一巴掌,脸都偏到了一边。
他慢慢抬起头,左脸上,印着个红红的巴掌印,唇角有血。
站在他身侧的逃兵一副惊呆的模样。
见傅羽看过来,他惊恐的连连摆手,“不不不,傅头,不是我打的!”
傅羽抬手,轻轻碰了碰唇角,嘶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不是这个蠢货打的。
方才那个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听着像是个孩子......他摸了摸又胀又疼的脸颊,问道,“我脸上的巴掌印,有多大?”
“啊?”那逃兵一脸茫然。
傅羽压下心里暴躁,“我问你,我脸上的巴掌印,你看看是大人的手,还是孩子的手!”
“啊啊啊......”那逃兵这才明白,壮着胆子往他脸上瞧。
“傅头,是个小手掌,大概......”他伸出手比划,“......有我手的三分之二大。”
傅羽证实了心中猜想,左顾右盼,“谁?是谁?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有胆量,就亮个相,咱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
“嘻嘻”声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在那逃兵身侧。
“哼,想见我,你没这个福气!”
说完,又是一巴掌。
这回挨巴掌的是那逃兵,直接被一巴掌抡到了地上。
“嗷,嗷,好疼,疼疼疼......”逃兵捂着脸,不停喊疼,傅羽嫌他吵,“闭嘴,不过一个巴掌,忍着!”
“说得对,才一个巴掌,能有多疼?忍着!”
那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是“啪啪”两声,傅羽的右脸和那逃兵的右脸,各挨了一巴掌。
傅羽简直心头火起,取下背下长弓,搭箭拉弦,到处瞄。
“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有本事就现出原形,老子若是怕了你,老子不是爹生娘养的!”
“出来!”
“你出来!”
正吆喝得厉害,背后突然一股大力袭来,傅羽踉踉跄跄往前冲,扑腾一声摔在地上。
手中长弓脱手。
傅羽心中一惊,正准备伸手拿回来,长弓却突然飘浮起来。
他忙爬起来,准备抢回长弓。
长弓却嗖的一下,从眼前移到了三丈开外。
那个清脆的声音,在三丈外响起。
“好好的一把弓,却落到恶人手里,真是可惜!”
那声音似在安抚长弓,“你可真是倒霉,怎会遇上这样狠辣无情,杀人不眨眼的主人?”
“你不想杀人?哦哦哦,不愿杀那些普通百姓?......嗯嗯嗯,我知道,杀谁不杀谁,这不能怪你......要怪只得怪拿你杀人的人!”
“嗯嗯,放心,你身上的煞气我自然能替你消去,消去煞气后,还可以给你找个新主人......你愿不愿意?”
“若是愿意,就弓弦连嗡三声!”
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便听到一声“嗡——”
弓弦无人拉扯,却发出一声嗡鸣。
傅羽目眦欲裂。
不可能!
这不可能!
难道,他家祖传的牛角弓......有灵?
他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身。
“何方小子,在此装神弄鬼!快把我家的祖传宝弓,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