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白雪又看了会,才收回飘远的神思,转身同楚默离道:“天晚了,公子风寒未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宜。此处离别院不远,公子熟路,我就不送公子了。”
楚默离默不作声。
他不走,水乔幽就先走了。
楚默离转身,瞧着她比这雪夜还要清冷的背影,有一种她似乎会随风消散之感。
他冲着她背影喊道:“阿乔。”
水乔幽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楚默离也未追赶她,隔着两丈距离问她,“其实,你也有过一瞬间的心动,是不是?”
水乔幽望着有些迷眼的白雪,神色如旧,背对着他道:“公子,想多了。”
楚默离却未失落,肯定道:“不,我相信我的直觉。”
只是,那某一瞬间的心动,目前还战胜不了她的理智。
楚默离没要她判定,继续道:“阿乔,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诚如你所言,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你的那位俞姓兄长,不管他在还是不在,想来都是希望他爱护过的人能够勉励求生,不会一直陷在他归去的伤悲里。 ”
水乔幽没有回应,静默两息,迈步往前走了。
楚默离知道今日的她属于过去,看她回到山洞,没再去打扰她。
他想着那个她依然无法忘怀的人,突然有些遗憾。
遗憾,没有在他死前,遇见她。
楚默离在原地站了一会,见水乔幽没再出来,才转身往别院走去。
水乔幽回到山洞里,还能闻到醇厚的酒香。
她在酒中坐了片刻,想起身上还有件狐裘,她瞧着它望了会,又将剩下三坛没开的找了出来,每坛都开坛喝了半碗。
这晚,整个山洞里都是浓郁的酒香,久久不曾散去,水乔幽闻着酒香入眠。
翌日一早,水乔幽起来,动手将所有的酒又都给一一埋了回去,又忙活了半日。
刚埋完,时礼又奉楚默离之命,给她送来了饭菜与柴火。
水乔幽知道楚默离虽然出身高贵,但是却不自傲,为人处世,细心周到。就算他今日决定以后不再与她有牵扯,这种事他也会让人安排妥当的。
时礼又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她也没难为他,随他们去了。
下午,这场雪暂时停了。
水乔幽出了门,踩着积雪前往了后山。
太医从楚默离那儿离开,楚默离想起昨日的她,准备去她那里看看,听到她出去了,就没再过去,也没做出任何吩咐。
一直到了戌时,水乔幽才回到山洞。
她去了后山,别院护卫一日在后山巡查四次,却都没有遇到过她。
第二日一早,楚默离吩咐时礼准备了吃食,换了衣服准备去水乔幽那儿,又听到时礼前来告知,水乔幽出去了。
她这次没去后山,而是骑马去了更远的地方。
她就是别院前面那条路过去的,在那边值守的护卫没有看到她带行李。
楚默离闻言,放下食盒,没再过去。
又是戌时左右,水乔幽才回来。
一连三日,虽偶有风雪,却都不像之前那样大。
水乔幽连续三日都早出晚归,楚默离没有派人跟踪她,不知她去了哪里。
三日晚上,楚默离都在山洞口等她,看到她安全回来,他才离去。
先前谈过的事情,楚默离看着她一身风雪,没再重复说起。水乔幽知他是聪明人,那些话,他都听得懂,他不再提,她也没再说,随他自由。
三日过去,第四日,水乔幽将那些古玩也埋入了山洞之中。
时礼过来时,她给了时礼一张纸笺。
“请替我将此物转交给公子。我知他,并未打算让我赔他银子。公子好意,我领了,此物就当做我给他的谢礼。”
时礼拿着纸笺回到别院,刚好在门口遇到了奉旨前来给楚默离复诊的文元,以及代青皇前来看望楚默离的孟柏。
时礼陪着二人前往楚默离的小院,因有孟柏在,时礼暂且没好与楚默离说水乔幽的事情。
楚默离的状态比起年前有所好转,但还是恢复的不如预期。
文元建议他还在别院这边住几日,自己也奉旨留了下来。
半个时辰过后,文元收针,亲自去监督煎药事宜,孟柏转达了青皇对楚默离的关心与挂念,才告辞回宫。
时礼送走他,立马折回楚默离住处,看文元不在,将水乔幽让他转交的纸笺上呈给了楚默离。
纸笺用纸明显是水乔幽从那些没有保存好的字画中捡出来的,纸笺打开,上面用炭写了两个人名。
韩子野。
孔达。
楚默离瞧着‘韩子野’,看了须臾,目光落在‘孔达’上。
这人名有些耳熟,他回想了少时,想起了以前在淮北的事情,记得似是有这么一个人,立即吩咐时礼,去查此人。
至于‘韩三公子’,楚默离一个人坐在屋里沉思了片刻,没有做出吩咐。
水乔幽突然让时礼给转交这些,也有些怪异。
楚默离起身,准备去她那里。
他才走两步,时礼返了回来。
“公子,半炷香之前,水姑娘带着行李离开了。”
楚默离停住脚步。
果真如此。
“……她往何处去了?”
“她走的是回中洛的方向。”
虽然知道她离开的方向,但是楚默离知道以她的骑术,他现在去追,也追不上她了。
楚默离去了冰湖对面的山洞,看酒已不见,地已填平,所有行李都已不见踪影,知道她这次是不会回来了。
他在山洞里独自坐了一会,没去动里面的物什。
孟柏刚走,知道她是回中洛去了,楚默离没有急着去追她。
楚默离再次回到别院,在自己院子门口与亲自前来给他送药的文元撞了个正着。
文元看他在外面,头一抽一抽地痛,赶紧苦口婆心地劝他注意身体。
他在心里嘀咕,否则到上元节他们也回不了中洛了,不能和家人过节事小,只怕陛下认为他医术不精,怪罪下来,他担当不起。
楚默离耐心听着,一一应了下来,回了房间,文元这才停止了念叨,看着他喝完药才放心离去。
文元出门后,楚默离翻开了就放在案几旁的原阳郡志。
郡志旁边,还有几本与原阳有关的地志以及与原阳风土人情的书籍。
楚默离看了一个时辰,在一本三十年前的地志上看到了关于此处的记载。
根据书上所记,此处原先确有一处前朝别院,据当地老人回忆那里最先乃是前朝一俞姓官员所有。大邺灭亡后,那俞姓人家也败落了。约莫是在大邺灭亡三十年后,俞家幸存的后人将别院卖了出去。
后来这座别院几经转手,转到了一个外地商人手里。但是那个外地商人,气运不佳,没过几年,家中生意就败了,不再有银子修缮别院,主家之后也没来过,又无人打理,别院逐渐残破。一直到了十年之后,官府做土地登记,才发现这商人早在生意破财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家中也无后人,无人再可继承这处地方,这处土地又归入官府。又过了几年,这个地方成为了流民乞丐的聚集之地,使得这里常有斗殴之事,路人也不敢在这附近过。官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干脆将别院的残垣断壁给推平了。
因为此处有几汪汤泉,十五年前,这里改建了一座皇家别院。
看着这些记载,楚默离回想水乔幽说的那几句话,好像知道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她幼年时期,这座别院应该就已经不在了,且早已不属于俞家。
他们却从家里偷了酒,来了这里藏。
那就是说,俞家后人那时实际上也还在原阳城中。他们两个小孩能偷了酒过来藏,证明他们住的地方离此处也没有多远。另外,这处地方在俞家后人眼里,依旧是他们的祖产,又或者说,这里本来就还是他们的祖产,什么几经转手、经商失败的商人根本不存在。
水乔幽能和俞家‘兄长’时常过来这里,也证明了她幼年时的确生活在原阳。
她说她祖上是因受了水家恩惠改姓水,然而,这个姓氏,会给他们带去很多麻烦。她的过往空白,则有可能是那个时候他们又改姓了?
她上次说起俞谦佑这个人时,楚默离也让人在原阳查找过姓俞的人家。
最后结果如他所想,同水姓人家一样,原阳果然也没有姓俞的人家。
现在来看,俞家后人或许也早就不姓俞。
水乔幽离开原阳后,前往了中洛的方向。
正月十三,楚默离回了中洛,听到的却是水乔幽还没有回袁府,袁夫人以为她还在原阳,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一直到了正月十四下午,水乔幽才骑马进城。
翌日是上元节,城中可以赏花灯,这日有花灯展出的各家各户已经陆续在挂花灯了,街上行人也比前几日多。
中洛城中不可策马,水乔幽换回了男装,头上还多了顶帷帽用来避风雪。进了城门,她牵着马挤在人群里缓缓走着,直接往袁府的方向走。
走了两条街,进入了华锦坊所在的那条街。
这日的街上比袁夫人带水乔幽与袁煦出来买衣服那日还要挤,水乔幽牵着马专心走路,一盏茶也没走出几步。
眼看就要到华锦坊,一盏茶、一刻过去,还是眼看就要到华锦坊。
走不动道,水乔幽干脆在旁边巷子里的小摊上坐下,点了碗汤饼,打算吃完就走。
她就坐在巷子口,一眼便可看见华锦坊门口。
她刚准备将帷帽的垂纱给拨开,看到华锦坊门口走出一个认识的人。
先前在城外遇见的小惜。
水乔幽止了手上动作。
小惜穿着装扮看上去比那日在城外还要精致些许,瞧着的确像是大户人家得主家青睐的侍女。
她手上提着锦盒,出了华锦坊,就往水乔幽面对着的方向走。她在人群里挤了将近一盏茶,进入了只与华锦坊隔着三个铺子的对面一家名唤清风徐来的茶楼。
那清风徐来之前袁煦给水乔幽介绍过,算得上是中洛最雅致的茶楼。
这份雅致,使得许多达官贵人家中女眷都喜爱相约来此处饮茶,据说,就连颖丰公主,一月之中也会来个一两次。
小摊生意好,水乔幽等了将近一刻,汤饼才上来。
她缓慢地吃着,吃了又有一刻左右,茶楼旁边的街道驶出一辆马车。
马车外观看着普通,外面没有挂令牌,可若细看,就可见奢华。
除去马夫,前前后后跟了四个侍女。
这日风大,马车却没关窗。寒风吹起了里面的窗帘,水乔幽所在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从此处露出的一角内景。
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斜躺在里面休憩,车里还有两位侍女,一人给她捶腿,一人在煮茶。
那个煮茶的人,正是先前进入茶楼的小惜。
车帘第二次晃动时,水乔幽看到了贵妇人的眉眼,与她曾在淮北见过的庆王有几分相似。
街上太堵,马车没有挂令牌,也走得有些慢。
马车暂时所走的方向,亦是水乔幽要走的方向。她比它晚起身一盏茶,它却一直在她的视线内。
一炷香过后,那辆马车才走出最挤的这一段,进入了鹤林街。
鹤林街上基本都是王公贵族的府邸,颖丰公主府就在这条街上,
水乔幽再看马车外面的阵仗,想起袁煦之前与她分享的小道消息,猜出里面坐的多半是颖丰公主。
水乔幽收回目光,走入了另一条,前往袁府。
袁府上下看到她回来,都十分高兴。袁夫人看到她第一句话便是,瘦了,立马吩咐人给她做吃食。
袁煦带着几个小孩,也赶了过来看她。虽然彼此认识的日子不算长,大大小小对她却都没有疏离,她寡言少语,一个个与她乱聊也聊了半个时辰,才从她房间里离开。
翌日上元节,水乔幽与袁家人一起用了晚饭,袁夫人带着几个孩子与她一起出门赏灯。
水乔幽对这种热闹并不热衷,却没有抵过袁夫人的热情相邀,最后被几个稚儿拉着手与袁夫人一起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