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当初都是俞父的珍藏,水乔幽虽不懂古玩,但是就它们的用料看,稍加养护,应该还是能值点银子的。
水乔幽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保存还比较完好的小木匣子,将剩下的物品摆到了楚默离面前,起身大气道:“公子,这些物品,你随便挑。”
楚默离目光抬起,定定望着水乔幽。
秦鸣瞧着眼前这一幕,不用楚默离吩咐,他先拿着锄头走了。
水乔幽与楚默离之间那箱‘平平无奇’的古玩,他没带走。
不出片刻,他人已没了踪影,消失的比来时还快。
水乔幽见楚默离不表态,又态度良好地再说了一遍,“只要是公子看中的,公子都可拿走。”
楚默离目光垂下又抬起,看向她放在身后的手。
水乔幽察觉到他的目光,说明道:“这样物品,是我私人之物,并不值钱。”
楚默离闻言,收回目光。
他没有追问她匣子里是什么,转身往山洞走了。
水乔幽瞧着他走的方向,将匣子放入了袖袋中,看了一眼地上被嫌弃的古玩,将它们留在了原地,跟了上去。
水乔幽进到洞里,楚默离正自己在添柴火,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抬头。
旁边的饭菜已经冷了,他也没有要用饭的意思。
水乔幽瞧了他两眼,迟疑片刻,同他商议,“若是那些物什,公子都不满意,我将其换成银子,再给公子送过来,如何?”
楚默离拿着木棍拨弄火苗的动作停住。
整个山洞里安静了许久,只有柴火发出的炸裂声。
水乔幽见他不做声,也没再问。
她看他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准备给他让个地方。
想法刚起,楚默离抬起了头,声色如旧。
“坐。”
水乔幽透过火光暗中打量了他一眼,没能看出他心思。
楚默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
水乔幽婉拒,“不必了。”
楚默离重复道:“坐。”
水乔幽站着道:“公子有话,直说便可。”
楚默离的视线穿过火光落在她身上,直视着她。
水乔幽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楚默离放下手中的柴火,站起身来,自己走向她。
两人只剩一步距离,他也未停步。
水乔幽只好往后退。
退着退着,又退到了山壁处,无法再退。
楚默离与她隔着半步距离,盯着她的眼睛,再次问道:“阿乔,你为何来这儿?”
水乔幽应答如流,“想。”
才出声就被他打断。
“你怎么知道,那里埋有那些珍品古玩?”
水乔幽话语停住。
楚默离看她不答,却是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水乔幽和他互视片刻,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看着那个自己,她神思因他问话散开。
其实,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
楚默离身形不动,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也不出声催她做答。
水乔幽感受到他轻缓的呼吸,又通过他眼里的自己回神,再说了一遍,“不管我是何身份,我与公子都不合适。”
楚默离神色未受她冷静的话语影响,“你说的不合适。”
他目光锁定她的眼睛,话语停顿一息,继续道:“并不是指我的身份,而是指你的身份,可是如此?”
水乔幽迎上他的目光,从容不改,不答反问,“公子,抱负远大,可有想过,今日的执着,并不是对我,而是对自己?”
楚默离没有被她话语影响,浅笑着坚定回她,“非也。”
他视线不动,笑容中多了一抹苦涩,“阿乔,我并未执着于你。”
楚默离长密的睫毛落下,挡住了他眼里的情绪。过了一息,睫毛才重新向上。
他缓缓说道:“我很清楚,你和其她女子不一样。权势、钱财,这些世俗之人皆爱,却是无法让你心动的。一个人的执着,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对不心动的人来说,甚至可能是困扰。你说的也没错,我亦不该在一人身上,自取其辱。强人所难,更是我不屑去做的。”
他不动,水乔幽也不好动。
两人都保持着半步距离,水乔幽没有插话。
楚默离瞧了她两息,告知道:“故而,从我知道你离开麻山镇时,我就在想,也许我们的确是不合适的。若是我们不会再见,也好。”
话语落下,楚默离又往前走了一点。
两人之间本就只剩半步距离,如此一来,两人但凡谁稍微挪动一下,似乎都有可能撞到头。
水乔幽还没有动作,楚默离左手握住了自己右手手腕。
他看着自己的手腕,声色依旧不高不低,“然而,我再去临渊城的第二日,偏偏又看见了你。”
楚默离怎么也没想到,水乔幽会去到袁松身边做事。
听人禀报此事,他想去见她,但他更清楚,从那幅画出现开始,他们之间,不见才是最好。
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这种想法,下午,他却还是去了城门口,看到了她与袁松一起回城。
他的言行举止,让水乔幽停住了想要往隔壁挪的动作。
楚默离目光从手腕上又转回到她脸上,“临渊城里,阿乔,你可还记得,你做过何事?”
水乔幽回望着他,未再如以前一样顺畅地说不记得。
楚默离自问自答:“那些事,你早已记起,是不是?”
此事,水乔幽还是选择了沉默。
水乔幽以为他是要沿着这事继续说下去了,他看她只听不回,却改了话题。
“昨日,亦然。我或许应该尊重你的意愿与选择。”
水乔幽当即听明白了他这句简单的亦然。
“可是,不过一日,你又出现了。”
水乔幽终于出声,“若是昨日我知道公子也是来此。”
她话说一半,楚默离帮她说道:“你就不过来了?”
“……”水乔幽改口,“我今日就走,决计不再打扰公子。”
楚默离无声轻笑,“可是,你已经打扰了。”
水乔幽对这‘事实’,没法反驳。
“阿乔。”
楚默离轻声又喊了她一句,不重的声音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的执着,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你,总是在我用理智克制欲望时,又出现在我身边。”
水乔幽看着楚默离脸上的正色,沉默下来。
这个事情,亦是既定事实,水乔幽辩解不了。
今日她是不知道他说的别院在这里,然则,他们以前的相遇,不管是他们有心还是无意,其实都是必然。
今日她离开,或许一日,他们还是会再相遇的。
“阿乔。”楚默离又轻声喊了她一声,认真又无奈道:“我以前也认为人心可控,你的出现,让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水乔幽张嘴欲回他,他的话语先她响了起来。
“阿乔。”
他喊了这一声,却又停顿下来,望着她看了会,才将话续起来,“若是你今日离开,以后你可还会再出现?”
水乔幽想到刚才收进袖袋的匣子,没有立即作答。
过了三息,她平声与他道:“公子,为帝王者,可爱天下,不可爱一人。”
“阿乔。”楚默离脸上轻笑,没有在意她这个说法,诚心夸赞道:“有没有人与你说过,你有出将入相之才。”
水乔幽从容道:“公子谬赞。”
“我说的是实话。”楚默离望着她的眼睛,“不过,阿乔,天下万民,皆是一人。先有一人,才有天下万民。”
水乔幽没有躲避他的目光,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此话之诚。
须臾,水乔幽也诚意夸赞了他一句,“青国有公子,乃青国万民之福。”
楚默离听着她这话,也听出了她不似以往的违心,同时也听出了怪异之处,“阿乔,你不是青国人?”
水乔幽神色不惊,没有回答。
楚默离相信她是原阳人,她的默不作声让他在心里无声一笑。
雪仍旧未停,风灌进洞里,吹的火苗忽明忽暗,使得两人脸上也忽明忽暗。
火苗在对方脸上摇曳了数次,水乔幽开口,“公子,帝王者,当以修身为本,治国为务。天下万民,皆为子民,然,亦有轻有重,轻如我等,实在不值得公子如此费心。天寒地冻,公子风寒未愈,回去吧。”
旁边的火苗扑腾了良久,在她这话落下时,又借着风重新升高,两人彼此眼里的对方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楚默离听着她的‘苦心’规劝,扫过她的脸,情绪反而调整过来,平心静气道:“阿乔,古人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帝王者,以天下为家,天下万民,皆为子民,若无轻者,社稷则有所缺,社稷有缺,何谈明君,何谈抱负。”
水乔幽一时无话可说。
楚默离看她不说话,又道:“你说,于你而言,人心可控,既如此,为何你要如此自谦。若青国‘轻’者都如你,父皇或许就不用愁如何才能早日实现天下一统之愿了。”
“……公子。”
水乔幽终于出声,却被楚默离预知她欲说之语,先她道:“我从不违心夸人。”
水乔幽听出他的双重之意,话被他堵了回去。
良久后,她又说了句不违心的话,“青国有公子,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只是,人心易变,帝王之心,更甚。
一息过后,她接着道:“届时。”
她这话刚说,楚默离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打断了她。
“阿乔。”
水乔幽停下话语,听他先说。
“想来你读过《诗经》。”
水乔幽默认。
“那你可还记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水乔幽暂留在嘴边的话语,不好再说出来了。
她确实读过《诗经》,却没想到此句还能如此之用。
楚默离缓声补充,“若真有那一日,今日不得之人,遗憾也好,挫败也罢,皆是唯一。唯一之人,怎会轻易被忘怀。”
他的话,犹如辩论,有理有据,水乔幽不得不承认,似乎有点道理,将话给收了回去。
楚默离往后退了一步,返回火堆前,在原先的位置上重新坐下,一边拨弄着柴火,一边心平气和地告知她道:“阿乔,你的那些古玩,我不感兴趣。”
他转身那刻,山洞里的气氛无形中有了变化,他周身气息恢复如常。
至于说好的银子,他没说是否感兴趣,契约是否如旧,他也没有表态。
水乔幽盯着火光映衬下的他,转头又望了眼山洞外,那些还没收回来的物什。
看了少顷,目光又转回来。
他不再说话,她也没再说什么。
楚默离将柴火重新添好,起身出去了。
水乔幽看着他走出洞口,以为他是回别院。他却再次停在洞口,没多久,时礼过来,将里面已经冷掉的饭菜快速收走。
楚默离一直留在那没动,一刻不到,时礼又提了食盒过来。
楚默离接过食盒,让时礼先走了,自己返回洞中。
水乔幽靠在原地的石壁上,他从她面前过去,自己动手将饭菜摆了出来。
放下食盒,楚默离招呼水乔幽,“用饭。”
水乔幽不用走近,已经看出,饭菜换过了,却和之前一样,多是原阳菜。
喊了她用饭,自己却没再坐下,又转身出去了。
水乔幽可以看见,这次,他走进了风雪之中,前往别院的方向。
他走了很长一段,时礼才大步过来,给他撑伞。
主仆俩人身影,消失在水乔幽的视野里。
这一次,楚默离未再返回。
水乔幽听着柴火爆出火花的声音,望了一眼石上的饭菜,走向洞口。
站在洞口,刚好可以看见楚默离走进别院。
楚默离身影再次消失,水乔幽偏头,又望到那些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的古玩匣子。
这场雪,似乎是在替楚默离作证。
他对它们真的毫无兴趣。
水乔幽拿出袖袋中的匣子,睫毛垂落。
埋这些物品之事,已经过去多年。可水乔幽仍旧记得,里面当初并没有这个小匣子。
小匣子上粘上了一些字画的腐纸,遮住了它盖上正中花纹的大半。
匣子又因一直未曾进行过保养,观感大不如前,乍一眼,根本看不出那上面刻的是何种图案,甚至看不出它上面还有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