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逃离
同一时间,牢房外。
与归藏在暗巷阴影中,背脊紧贴冰冷墙面,竭力将呼吸压制到最小。
巷外灯笼的光芒照进来小半,同时将几道影子投落在墙面,凶悍的声音从外面传入:
“人呢?”
“跑哪儿去了?”
“好像朝那边去了……”
“追!”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与归这才慢慢松了口气,悄然从巷中走出。
看着那些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人影,与归默默在脑海中复盘今夜的所有行动,同时隐蔽地朝着来处回去,准备接应出来的月照。
然而走到一半他却忽然顿住。
他回头看着刚才追自己的那几个人消失的方向,眉头一点点皱起,低声喃喃:
“刚才追我的是几个来着?”
与归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了片刻,好似猛然反应过来,瞳孔一缩,脸色剧变:“遭了!”他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飞快地朝着牢房的方向跑去。
他记得刚才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只有三个,可他分明记得不久前看到在牢房门口巡逻的人一共有五人!
既然来追他的只有三人,剩下两个去哪儿了?
除了月照那边出事了,与归想不出别的任何可能性。
“月照,你可别出事……”与归一边疾奔,一边在心中祈祷着。
刚跑到牢房附近,与归的步伐却又是一滞,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担忧的眼神慢慢变得惊愕。
“嘭!”
满身浴血的少年被踹飞。
背上的人跟着倒飞出去,撞在墙面上,当场吐了一大口血,少年更是好不到哪儿去,撑在地上的短刀不知何时已添了几道不明显的裂痕,只要再刀刃相接一下绝对会当场碎裂。
月照硬生生咽下涌到喉间的腥甜,额头伤口淌出的血辣得他眼睛生疼。
面对缓步走来的敌人,月照抬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血,摇摇晃晃站起来,再次架起了手中短刀,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曲云回觉得他着实有趣,叫停了手下的动作,踱步到他面前,眼中带着欣赏:
“伤成这样还能站起来,本督欣赏你的毅力。不若你别跟着贺成江了,转投本督门下,保你一生富贵,如何?”
月照冷笑一声,直接用行动回答了曲云回。
他两步上前,短刀直劈曲云回面门,破空的短啸响起,‘铛’一声骤然停住。
曲云回面无表情用一把匕首拦住了刀刃,眼中杀意掩盖了方才的浅笑。
月照毫不意外自己的攻击会被挡下,在两柄刀刃碰撞的瞬间就已经出腿朝曲云回腰间扫去。
曲云回却像早有预料,反手抓住他的脚踝,猛然将人往前拉,同时用力挡开月照短刀,手中匕首寒光一闪朝着月照膝盖刺去。
他这一刀的角度十分刁钻,若是真让他刺中,月照今日哪怕能逃出去也必然留下残疾,再无法行走。
月照脸色一变,千钧一发之际,扭身腾空挣脱了曲云回。
匕首擦着膝盖落下,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月照连连踉跄,险些单膝跪倒,好在最后咬牙坚持住了。
“反应不错。”曲云回夸了一句,却不等月照站稳,欺身而上,掐着他的脖子狠狠将人掼在地上。
月照痛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早已经看不出任何血色,喉咙也难以发出声音。
“你们贺家都是硬骨头。”曲云回眯了眯眼,冷笑一声,高举匕首没带丝毫犹豫地狠狠落下,“那你就替你主子第一个去死吧!”
月照抓着曲云回的手臂青筋毕露,瞳孔缩如针尖,属于匕首的寒光在他眼中飞快变大。
严魏庭在不远处绝望地挣扎着,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
“不……!”
‘叮——’
就在匕首即将结束月照生命的前一刻,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飞出,就连曲云回也没反应过来。
手中匕首毫无征兆地被击飞,在空中打着旋,最终叮一声没入墙面的砖缝中。
“谁?!”
曲云回脸色微变,猛然回头,并未看清俩人,只见一颗圆球朝自己飞来。
他眼疾手快将其击飞,却阴差阳错将其击碎,白色刺鼻的烟雾瞬间腾起,迷了双眼,场面瞬间混乱起来,曲云回听见许多叫自己的声音。
同时,一道劲风从侧旁呼啸而来,曲云回下意识闪避,手中却是一空,月照已被人飞快劫走。
烟雾中,月照只觉得自己衣领被人揪住,风声在耳边呼啸。
有什么人正带着自己飞快地朝着牢房之外跑去。
混乱的意识让月照有些迟钝,他艰难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带自己离开的人是谁,嘴唇开合间,一个低不可闻的名字吐出:“与…归?”
牢房中的烟雾渐渐散去,一群人咳嗽着扇着风,眼泪都被烟雾逼了出来。
曲云回掩着口鼻站在空无一人的牢房中,眼神阴晴不定。
亲信飞快跑来,见他并未有任何伤势这才松了口气,跪倒在地:“督主,属下无能,这就派人去将人找回来。”
曲云回一挥衣袖,语气不辨喜怒:
“让城门戒严,不得任何人进出,派出龙甲卫全城搜索逃犯下落!”
亲信得令正要离去又被叫住。
曲云回一双眼隐于阴影中看起来格外诡谲:“重点搜查西启候府,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我将那两人找出来!”
“是!”
。
月照感觉自己仿佛正趴在一艘颠簸的船上,胃中酸水一阵晃荡,冲击着他的喉管。远处岸边好像还有什么人正在焦急地呼唤他……
他竭力想要分辨喊他的人是谁,却总是被雾气萦绕,让人看不清楚。
迷糊间,摇晃的船靠了岸。
有人飞快说了句什么,紧接着月照感觉有什么人正带着他奔跑,空气中混合着飞雪刺骨的冰冷味道。
不知不觉他好像回到了还未被贺家收养的那段日子——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的,虽然有时也下雪,但多数时候都是和着雨一起,一小会儿就能将衣服打湿。
乞儿本就没什么衣服穿,唯一一件薄衫被打湿后便会更加难熬。
那年母亲生了病,卧床不起。刻薄的奶奶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将母亲丢出了家门,连带着月照这个不知道和谁生的野种一起。
刚流落街头的乞儿不懂生存之道,以至于总抢不到食物,就连那些馆子丢出来的泔水都摸不到边儿,每次都只能远远看着,等其他乞丐把所有东西都抢完了才敢战战兢兢上前,看能不能捡些剩菜,但几乎每次都没有。
偶尔几次,有个乞丐看他可怜,便会分他小半个快发霉的馒头。
有一次城中难得有人施粥济民,月照却被那些乞丐挤到最后依旧没捞到吃的,那个乞丐见他可怜,将刚拿到的热馒头掰了一半给他。
头一回拿到热食的月照高兴极了,将馒头揣在单薄的衣服里,紧贴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飞奔回了与母亲欺身的破庙里。
“娘,娘!馒头,我们今天有馒头吃了!”
当他兴奋地喊着冲进破庙时,一着不慎被门槛绊倒,温热的馒头从怀里滚出,一路滚到了角落一动不动的妇人手边。
妇人手臂青白,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样。
月照爬起来,珍惜地捡起凉掉的馒头,小心翼翼放进妇人的掌心:“娘,别睡了,吃东西了。”
那年太小,月照不明白死亡是什么。
母亲闭着眼,他就觉得她是睡着了,母亲浑身冰凉,他就觉得她是冷了。
直到那个温热的馒头和母亲的身体一样变得冷硬时,总是可怜他的乞丐才走进破庙将月照牵走。
乞丐说她娘死了。
月照不懂,就问:“什么是死了?”
乞丐沉默了很久,说:“就是永远也不会挨饿了。”
月照眨了眨眼睛,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他觉得挺好的,母亲活着的时候总是吃不饱饭,死了终于能不挨饿了,这很好。有时候还会觉得他其实也可以死掉,可是乞丐说如果活着就不能故意死掉,不然死了也还是挨饿。
月照觉得太可惜了,但没关系,他还是可以努力活着。
后来一天天过去,从那些总是欺负他的乞丐口中,月照渐渐明白了死亡的真正含义,但他依然觉得乞丐说的对。
至少,娘真的没挨饿了。
后来那几年,乞丐教他如何生存。
乞丐告诉他看见吃的要第一时间冲上去抢,他抢了,虽然他还是一次都没有抢过;告诉他被人欺负要狠狠地打回去,他打了,虽然也没打过;乞丐还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离开,贺家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可能去投奔贺家吧。
这一次月照也听了,然后他有了好多兄长,有了好多出生入死的兄弟……
乞丐死的那一年,月照在他的尸体边坐了一夜,天亮时拿走了他身上唯一剩下的一个铜板。
他用铜板买了一个馒头,自己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当着其他虎视眈眈的乞丐的面喂了路边的野狗。
然后他找了个角落坐着,任由衣服被雨淋湿,任由头发被雪覆盖。
他想他这种抢食抢不过别人,打架打不过别人的小废物,应该很快也要死了。
这不是他故意的,所以死后应该不会挨饿了,对吧?
就在他想着的时候,一辆马车停下,老人牵着一个比他稍大的小孩下来,来到了他的面前。
“孩子,你愿意跟我们走吗?”老人对他说。
月照茫然地抬头,余光里是悄然从阴云中冒了头的月亮。
“我是贺家的。正在给我孙子找玩伴,孩子,你愿不愿意和我孙子做朋友?”老人声音温和,眼神里带着月照从未见过的怜爱。
月照的目光随即落在老人旁边一看就不是很安分的小孩身上。
那小孩身上有一种他曾在打架最凶的乞丐身上见过的狠劲,而且他姓贺……
月照点点头:“好。”
老人笑了,伸手过来牵他,丝毫不嫌弃他身上的肮脏。
将他抱上马车的时候,老人问他:“孩子,你有名字吗?”
月照摇摇头。他从小被奶奶嫌弃,从来都是狗崽子狗崽子的叫他,就连母亲不识字,更不知道该给他取什么名字,乞丐曾想过要给他取,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了,直到今日他都没有名字。
老人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问:“那你有没有想要的名字,或者我给你取一个?”
月照想了想,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停的雪雨。
月亮从云层里冒出头,莹白的光洒落下来,照亮着前方被雪覆盖的路。
他指着月亮说:“月照。我叫…月照。”
“………我是不是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