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城东,距离麒麟街二十里外的正东街上肃静一片,了无人声。
从天上看去,军户小院与矮平的卫所一直接连到中央的一处大院衙门。
其上匾额挂着锦衣卫亲军指挥都司。
李元胤如今便在此歇息。
傍晚时分,李元胤从经历司库房走出,低头看着一卷文书,步入了前方都司大堂上。
他今日下朝后便直径回了衙门,此时身上还穿着那身御赐的飞鱼服,头上却是扎的圆头发髻,带着网巾,俨然像个儒家子弟。
才至堂上,佥事张拱极便迎了上来,禀报道:“都督说要盯着的户部衙门,有消息了...但不知重不重要,属下不敢惊扰。”
李元胤缓步坐到主位上,道:“什么消息?”
“任镇抚的人来报,四个时辰前张侍郎的两个学生死在了麒麟街小巷,身份已查清,一个叫陆修,翰林院纂修,一个叫殷志学,星岩书院的举子。”
李元胤仍低头看书,道:“与户部衙门有关?”
“有一些。”张拱极道:“他们身死的那处院子里,有人用剑刻了‘吴楚争权,顷刻颓败’八个血字,而那两人名义上是张侍郎的人,暗地里却为朱斗垣做事,正是游走两党之间...如今朱斗垣与户部蒙正发不清不楚,所以属下断定他们是受了差遣前来寻蒙正发的。”
听到这里,李元胤抬了起头,目光看向堂外,似想到了什么。
张拱极又道:“另外,人死了后张侍郎的人并未接手,是户部的衙役收了尸,转到刑部,如今是刑部与兵部差遣了人,正在缉拿凶手。”
“我们这边查的怎么样?”
“只有一点眉目。”张拱极道:“那处院子是空置的,台阶椅子上还有一份未吃完的早食...蒸粽,陈桐几个根据吃剩下的粽叶发现是阅江楼的食物,寻了过去,打听到是一个年轻人买的,长的很俊,带着一柄长剑........”
李元胤放下文书,转过头,问道:“他留字杀人,是何用意?”
“该是与其人身份有关,只观这八个血字,他应不属于两党中人.......或是马吉翔的人?”
张拱极说了猜测,又接着解释道:“前几日吴楚两党给他下了套,他如今动弹不得,只怕恨张侍郎与朱斗垣万分,派手下人出来搅局也说不定……”
李元胤摇了摇头,道:“马吉翔不会再敢动,张别山也并不知晓这些...天色不早了,吩咐人去叫些阅江楼的吃食送过来,等会儿要招待人。”
“是。”
张拱极应下,心中顿了顿,知道这事儿都督没再问,就是不重要了。
他也没放在心上,下去吩咐了一圈,又走回来道:“都督这几日住在衙门里,既有客人来,那属下就不必叨扰了?还要继续去查那凶........”
他话未说完,就已见李元胤把目光移了过来,一双丹凤眼显得极有神采。
“不必追查,天已经黑了,你去都司门外看看,有自称擎盖司百户的,就带进来。”
张拱极愣了一下,拱手问道:“都督是说那凶手是?”
李元胤微微点头,又拿着文书靠近烛火看着,随口道:“楚党张别山弃他,吴党朱斗垣要缉拿他,马吉翔自身难保,那么此时敢留字杀人,就是给我的投名状了。”
“可这.......”
“只看‘吴楚争权,顷刻颓败’八字,他南归后,已是极短时间弄清了朝中局势,见见无妨。”
“是。”
张拱极出了大堂,招过还在待命的捕尉陈桐四人,朝衙门外走去。
他心中仍有些难以置信,然而,只到了衙门门口,一个欣长的身影已持剑站在了那里。
见此,他连忙给那拱卫的四人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们警惕.......
~~
祁京走入了指挥都司衙门,脚步慢了下来。
他只是刚到衙门口,也并未通报什么擎盖司百户就有了五个锦衣卫出来接他进去,当然,手上的长剑也被缴了。
穿过那面颇为威武的牌匾过后,面前是一座座矮小的平房木屋,比他适才经过的正东街上的军户小院还要小一点,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大堂。
见此,他的第一印象却是觉得实用性很大,因为他看见了一条条犹如京城锦衣卫署鳞次栉比的小道。
步入大堂,一身飞鱼服的李元胤正侧身坐着,低头看着手上一封褶皱老旧的文书。
李元胤很年轻,年轻到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二十九岁,领锦衣卫指挥使,加左都督,如今南明朝廷正二品实权大员,楚党背后的靠山之一。
他比张同敝官职更高,更平静,也更多了缜密与锐利。
说锐利与缜密并不是因为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之类,而是祁京感觉的就是这样。
他整个人的气质如儒生隽永绵长,但身上的气势却是平静,昂扬。
祁京看着他,不知怎么,总冒出了上回在京城见范文程的感觉,一时令他有些慎重起来。
而李元胤却是一副平静的样子,瞥了他一眼,道:“坐,夜食一会儿就到,端州特色,北方吃不到。”
祁京依旧站着,目光看着他手上的文书,疑惑道:“情报?”
“嗯,张别山给的,今日下朝才送过来。”
李元胤头也没抬,继续自顾自沉吟道:“这页,周吉竟然跟孔有德来往过,难怪那三王会被多尔衮被按在辽东......”
出乎意料的是,李元胤并未呵斥他不懂规矩,但也浑然没把他与周围的几人当回事。
这一刻钟的时间,大堂上唯留他翻书的声音。
直到他轻轻合上那份文书,微微抬起头,才算正式看了祁京一眼。
“坐着吧,杀人是件很累的事,你太年轻,和我很像,气盛。”
祁京坐下,也目视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元胤笑了笑,道:“张别山都与我说过了,我也知你性格,听不进什么安慰之话,大家都开门见山一点?”
祁京点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见你?”
“你手上只有情报,想知晓张侍郎是否骗了你?”
这句话是祁京来之前就想好的说辞,因为照之前了解到情况来看,李元胤既属中立,未必就能在张同敝抛了马吉翔后没有警觉。
而自己手上没有情报,又是南归之人,对他来说却可以识别张同敝是否也在骗他。
然而,李元胤却摇摇头,道:“我不在乎这些。”
祁京微微一滞。
李元胤看着眼中,像是有意晾着他一般,等了许久才吐出下一句话。
“苍梧县,联络郑森的地图还有一份在你手上?”
“是。”
李元胤点点头,道:“你既寻我,意欲何为?”
祁京道:“告诉我北上一行的全部事由...包括张侍郎为何弃我们,吴楚两党为何会捉人,联通清廷的人是谁?”
李元胤一笑,道:“这也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说辞?”
“是。”
“那你该说点什么让我信你。”
“周吉已死在紫禁城,阿济格动的手。我在京城见过郑氏六郎,他带着地图回金门了,另外,清廷也在争权内斗........”
祁京说了一遍在北方京城的见闻,依旧隐去了一小部分,
李元胤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谈及什么党争弄权,掉价。
但作为交换,他还是微微沉思了一会儿,说了起来。
“去年八月,你们北上之前的事由知道吗?”
“知道,前面死了几拨人,韩文广一行是最后一支。”
“不,他们没死,在我这。”
李元胤看了看堂外,指着那边侍卫陈桐的四人道:“他们就是第一拨里的人,之后一共六拨三百人,都被我以北上细作的名义调动到了梧州,截杀佟养甲。”
“你才是北上的主使人?”
“我有这个闲心?”李元胤道:“我且问你,去年八月还发生了什么?”
“还都肇庆。”
“是,父亲与我登越王台商议三日,最终反清,但这只是我们与袁彭年几人的意思,佟养甲与清廷核心的那几人并不知晓,直至功成迎皇上东归之时,十三万军士之中不过所知一二成而已,你可明白?”
祁京道:“佟养甲毕竟是之前的两广总督,不杀他难以控制全军。”
“不错,他军中旧部太多,一一找去太过麻烦,我遂请皇上下诏让他屯军梧州,引他出巢,后调动亲卫,对外以北上细作的名义埋伏至梧州,最后亲自到西江渡口,诛杀了此寇及其亲卫家丁数百人。”
说到这里,李元胤眯了眯眼,又道:“今岁北伐也是如此,十三万人,谁能保证里面还有多少他的人?此谓军心不整,一遇强敌便有一泻千里之势,父亲北伐的时机太早了。但他既已出征,便自会防备,我只需维持粮草辎重,顺便看着后方即可。”
见祁京不解,李元胤又笑着解释了一句。
“佟养甲一直在朝廷的监视下,竟还能一直暗通清廷?谁帮他做的?我们在外反清,他们在内反明?真有意思。”
“然后呢?”
“佟养甲伏诛后,我在梧州下了左都督府的调令给朝廷六部,说要筹集人选北上接应阿济格的仆役,最后,只有户部与兵部做了回应。”
“内奸在里面?”
“户部。”
“蒙正发?”
“看上去是他。”
“看上去?”
“因为兵部张别山与我接洽了,说北方姜镶与他通了书信,可令这拨人继续北上去大同传达朝廷之意。”
“京城的差事又是谁给的?”
“自然是户部,但当年隆武朝覆灭,不少旧臣被俘,周吉的官做的最大,他与张别山通过书信,由山西浑源县楚党细作田平传达,此事,楚党多数人都知晓。”
“是有人用户部的名义下了命令?”
“我当时不确定,但,我肯定你们出发后,楚党里会有人卖了田平。”
祁京脸色一沉。
李元胤却是拍着膝盖,继续道:“这个内奸很聪明,自佟养甲死后,他便知道我调动第七拨人,是在查他。
而田平既会暴露,我便想到户部也可能只是表面的由头,遂顺水推舟,让张别山自己挑人行事,以此扩大范围,只要有人干涉此事,便都可列为嫌疑。”
“就是给韩文广下命令的那些人?”
“不错,张别山只是其一,令你们接洽姜镶反正,其心至诚;马吉翔其二,矫诏上意捞功,其心唯利;唯有其三翟式耜,他身在桂林,不知朝廷内事,不会令你们去苍梧县拿图交易,楚党里有人用了他的名义,且与卖了田平的,是同一个人。”
“而直至韩文广一行接令启程去苍梧县之时,我终于查到了其人身份。”
“谁?”
李元胤摇了摇头,道:“事到如今,我随时可以捏死他,他也已经不重要了。”
祁京道:“所以不管这些人其心如何,让我们去浑源接洽田平,一开始就是死路一条?”
“不,谁能算的清千里之外的事?田平自知暴露了后,会自裁也说不定。”
“那京城之事呢?周吉的死讯南边早有人知道,我们过去交易,也是死路一条。”
“还有我不知道,不是吗?”李元胤道:“照你之前所说,姜镶反正了,北方京城也已空虚,济尔哈朗定会被召回,时局有利于我们,何必在意这么多?”
“你们在意的又是什么?”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说过我们很像,你想北伐,我也想。”
“是吗?”
“是啊,但我之前说过,军心不整,不可妄动,毕竟谁也没想到你们活着回来了,还带来了大同反正之讯与京城周吉遗物,如此功劳,那个内奸怕事情暴露,特地搅浑水让吴楚两党追杀你们,你看如今这端州城,一石激起千层浪。”
“只因那几个匣子?”
“当然,你们抱着这块石头回来了,大明朝这片水池里就要有人被挤出去了。”
“可吴楚两党谁也没有先动手杀人?”
“张别山把情报与人做了抽离,谁先杀人,帽子便会扣在谁的头上不是?”
“扣人也是罪责?”
“没关系,两党都不干净,没谁愿意鱼死网破。唯有张别山不同,我看得出来他这么做,其实是很关心你们,但如今时局他无可奈何,我比你们重要的多。”
说到这里,李元胤已算回答完了祁京的问题,转过头,看着他又问了一句。
“两党都不敢牵扯我进来,连张别山都要为此弃你们而争取我,你可知为何?”
祁京微微蹙眉,不再说话。
李元胤却是负手起身,那身飞鱼服于烛火里闪闪发亮,此刻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到达了顶峰。
“因为朝廷是否再次增兵北伐的权力在我手上,我可以捏死他们这些闹腾的所有人,包括你这个杀人凶手。”
话音刚落,张拱极便已带着四人上前围住了祁京,抬起了手中的绣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