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故事串讲下来,已经很难用文字来表达箫飒内心的躁动,他丰富多彩的情感像高山,一山更比一山高,每座山或光秃秃的,或绿意盎然,丰满得比五谷丰登还要令人兴奋,干瘪得比走在穷乡僻壤上寻找食物更让人为难。
“实话实说,我告诉你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安顿良心,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孟婆说到这眼神灰了灰,“是为了坦诚,人与人之间若想做到问心无愧,能无障碍交流,首先得以诚信诚实和开诚布公为前提。”
“我知道。”缓缓地说出这三个字,箫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感受像道篱笆围住了他,他从来不知道他可以这么严谨而沉稳地说出这三个字。
他超乎想象的镇定,令总认为他是个玩忽职守的人的孟婆大吃一惊,他的变化的确太大了,心中似有着一道模糊却格外深刻的温柔影子,在刹那间锋芒毕露,比闪电更冷白,比轰隆隆响的雷声更加沉闷。
他性格上心智上的改头换面,好似一面放在干燥通风处的羊皮鼓,在度过了漫长灰尘沉淀和黯淡无光的日子以后,被重新拍上鼓面的手豪夺了最初的旋律和记忆,每一个节拍都愈发迟钝和沉甸甸。
稳重的语气中,貌似没有透露出一点点哪怕微乎其微的感情,可他知晓,他说出这三个字抒发了多少思想感情,几乎用尽了他所有从心肺掏出来的情绪,才把声音控制在均衡上下,若是像波浪颤颤巍巍,何必把话道破,一种黎明前的破晓泄露出被漫长黑夜灵犀的光和亮。
中心主题比山还沉重比海更广袤,孟婆都这样说了,他没理由再去纠正, 他从她身上见识到了越来越多人性的光辉和强大的体系,虽然她是个不惜破坏市场薄利多销潜规则,也要把药品的价格顶上天的黑心商人,可贪财好色的人不一定是小人。
事实就是每个人都该承认的真理,一切的歪门邪道和异端邪说都不可以掰弯。
“年轻人,过几天,你会不会下去看候你昔日的兄弟?”孟婆疑惑地看向箫飒,却见后者的面色正有着复杂,那眼神中充满了温柔的怀念。
许久,箫飒的表情和神色都无丝毫改变,似乎依旧沉浸在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记忆中,那大好的年华,连死亡淘汰都熬过来了,如今却是会被小小的磨难击垮,人真是越活越看不清人生。
“你不会为了成为凋零,就连来一次北岸都觉得心酸吧!”她的疑惑或者说蔑视的句子,似乎肯定箫飒绝对会去的,正是她采用的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将他的郁结原形毕露。
孟婆的话,像凶刃,直直刺入他的心,一瞬间把毒素循环到他心脏,跳动得很快,人却逐步的迈向衰弱,无法言述的困苦梦魇般圈住他。现在他大脑的运转被限制了,她一刀见血的问题,真的不能马上回答,这是两难的抉择。
她是不是故意借机引我上钩,让我失掉成为五个名额之一的一份子,她是不是凶手,要在关键的节点让我功亏一篑。
箫飒突然感觉到从四面八方飘来的鬼魅一般的恶意,它们在痛苦的蜷缩,它们在无助的慵散,他神情恍惚,发觉身边的人都是作恶多端的恶人,每个都想来取他宝贵的性命。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快要让箫飒崩溃,他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太脆弱了,干什么都干不好,他对任何人都产生了戒备心,无论他们在与不在身边,她具有强烈语言艺术的出其不意的攻击,像一柄插入冰缝的匕首,刹那间爆发的力量解体了整块冰幕。
他努力克制自己失控的徘徊、踌躇、游走,他想摆脱负面情绪和负能量的影响,可它们像固执的寄居蟹寄宿在他柔软的躯壳里,他想冲破枷锁回到现实中来,而现实还是个张着乌黑大口的怪兽,等待他的坠落,伺机等待将他尸骨无存的啃噬,等待他落入它恶心的发臭的坏米酒般油腻的胃中,将尸体插入千万道刀刃上,犹如厉风穿堂而过,无半点挽救和盘桓的余地。
既然被滂沱大雨淋湿也稀释不掉负压,箫飒只能暂时把它们压制,他咧开嘴一个淡笑,和他以前的笑不一样,着实把孟婆惊艳了一下下。
与他有关的记忆中搜索出来的他,一旦咧开嘴必须是狂笑,现在看起来倒有点像狞笑,怕是他傻,她不敢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
害怕再不行动,她就会陷入什么无法理解的境地里去,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一道薄弱的临界值,一旦突破这层隔膜,人必将永无安宁之日,到时候起了精神层面争执就得不偿失,顺势而为点到为止。
“现在找到治疗这类疾病的药引子了吗?”箫飒喃喃自语,眼神游移不定,面容梦幻。
孟婆心知肚明,他是需要她的答疑释惑。她也顾不得他受不受得了这点冲击,“还没有呢,依照他描述的症状,恐怕不太好确定具体是什么病,这世上很多病都有很多共通点,但用错药的话那可能会得到惨烈的结果,还得看她能不能熬多些日子,请郎中当面确定,万无一失。”
也就是说还没确定,连孟婆都判断不了的某类特殊的海航病,箫飒不知道还有哪位大罗神仙下凡悬壶济世的郎中,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本领。
“为了增加我说话的可信度,我还是把这封信也给你吧!”孟婆情急之下,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封司徒亲自提笔写的信,同样皱巴巴的,放在怀中安全是安全,难免会弄皱。
不假思索,箫飒就接过了信封,对他来说,能多得知一点他的近况也是好的,好久以来的不联系。
自以为司徒过的是相安无事安然无恙的日子,他现在恍然发现,在海上漂泊无定的日子并不比他的周来转去好过。
何落姿对箫飒来说不过是个代名词,是个和他玩的还算不错的女孩,也曾经怨恨过慕容风澈对她的恭维,破坏死亡淘汰的规则,但是没办法,兄弟不知不觉喜欢上的人,他总得推一把手扶持一下。
他能想象到,没有她的日子,司徒会怎样疚心疾首、自甘堕落,他失去过应与非,他们当时小打小闹的关系,比起司徒和落姿相守多年的稳固感情来说,可由小巫见大巫中发现其中的相形见绌,虽然爱的热烈与深沉无关时间长短,但有过漫长时间的独自相处和回避与吵骂过后的爱情是情比金坚的,真金不怕火炼,就怕玉石俱焚。
无论怎样,孟婆对司徒的委托尽职尽责仁至义尽,他没有理由对此持有偏见,弱势一方是他们不是她,她是个高高在上的不平凡的人,她所能做到的她都无所顾忌的做了,她能拉下身段来送信来为他阐明这一切已经是他的福分,他没有脸皮去奢求她继续做什么进一步的帮衬,她大可以充耳不闻,但是她有爱心和耐心她没那样做,即使那样子做,她也不用背负忘恩负义、孤恩负德的骂名,他们赚得够多了,不少了,他应该对她怀有幸甚至哉的谢意,不能掩盖的、不能用斤称斗量的源远流长的感谢。
低垂着眼睑看他,用眼神传递她毫无保留为他指点迷津的慷慨激昂的感激,难以言喻的激烈交织,好似被打乱的线头,解不开的死结,唯有用剪子剪开。
孟婆见他痴茫的表情又变,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她预感到有大事发生,但不能准确说出是什么大的改变。
只见箫飒人像箭塔一样倒下来,霎那间烟尘四起满目疮痍,一栋庞然大物瞬间夷为平地,而此时的他无声无息双膝跪地,他凌冽的眼神中卡了大量的犹豫,仿佛层层叠叠的铁丝网罩住了他的眼球,让她看不清他被铁丝网阻挡的眼神所表达出的真正意义,或许他这忽明忽暗的目光所蕴涵的痛楚无常的神情,是他误打误撞正想展露的。
巍峨的建筑倒在眼前,震惊的指数直线飙升,好像有一条柔滑的丝带廊腰缦回,将她紧紧地护住,也决不能透气,她此时有种庄周梦蝶的错觉,又有自找麻烦的羞恼。
而他鸟尽弓藏的伤悲,又恰恰戳中了她的泪点,她苟延残喘,发挥不出一丝丝的能力,来抵御或招架他接下来险些出格的举动。
手无反击和缚鸡之力的她只是睁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膝行和慢慢靠近的敞开的怀抱,两只铁钳般挥舞着的有力的双臂,将她娇小的身躯收拢,她疑惑的表情慢慢吞吞化作了目瞪口呆。
真不敢置信,他居然跪在地上和她拥抱,这个高度和角度还刚刚好,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来她真的是好矮,但是他这个人用得着这样来讽刺她吗,站着抱不到吗?好像是的。舍弃了黄金和她拥抱,这未免傻到家了吧。
然而,他这情到浓时看似无心的举动,却让孟婆收到偌大的触动,有种不一样的全新的感受从她的心海中明明白白的浮潜上岸,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对她来说,这不仅是尊敬人的动作表达,更是她来世中的首次,她厌倦了站着凳子和人拥抱,也很烦故意九十度以上压低姿态和她贴面的人,在那些唱高调的人的心中,外表的诚意掩饰不了他们内心歧视的淤泥有多深厚,她这个矮子水莲花一旦踏足必将沉底,他跪下来的举止和拍背的暖意远比他们友爱多了,她能感受到流淌在他身上的不是血液,是热血沸腾的真挚,我孜孜不倦的万分诚恳。
“谢谢。”这种虚幻的声音通常只在空无一物的山谷中才能清晰听到,可他张口随便的发出了。
孟婆讳莫如深,像梦中谁说过的话,短短浅浅,醒来后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有强烈画面感的音质,像空灵的回音,一声比一声虚无缥缈。
谢谢二字在耳边响起后,箫飒的手停止了拍打她背部的动作,头也离开了她的肩膀,孟婆的注意力重新由他带给她的感动回到他的肢体语言上,肢体的语言比不上眼神真诚,但至少能甄别出语言的欺骗。
他的膝盖关节像折叠椅打开,人浩浩荡荡站起来变回一座伟岸的碉堡,摇晃了几下后便在这场地震中站稳跟脚。
时刻瞄准并监视着躲在暗处的敌人,他瘦削的脸庞比之前坚毅和俊俏了不少。
就算你被夺取得只剩下残垣断壁,在我这你还是那堵城墙,就算阴霾抽走了你大部分的光彩,你的奇迹依然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