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的话让王浩感到一丝惭愧,叹息一声,说道:“夏、商、周三朝两千多年的天子,秦汉、隋唐再加大宋,又是一千多年的皇帝,但在这三千多年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是书生口中的呐喊,从不是君王心中的追求。我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看不惯权贵的穷奢极欲,甚至气愤百姓的听天由命,所以我宁愿远走胶州,在荒野之中建造一座焕然一新的城市!”李师师满怀气愤,说道:“如果你只是想要良田美宅、三妻四妾,那么最好赐官归乡,于巴蜀、江南之间置地千亩,碌碌度日即可。如果你想要出将入相、指点江山,那么就绝不要瞻前顾后、八面玲珑,你必须义无反顾,坚定不移!”不知为何,王浩竟然问道:“为什么?”李师师笑得更加大声,怒气却更加旺盛,说道:“官场就是一座高山,只要上了这座山,就必须一直向上爬,直至顶峰。”王浩不仅不愚笨,反而十分聪明,接着说道:“上山的路并不宽敞,当你爬得越高,山路越窄,有些地方甚至只容一人通过。你的身后,或是追赶者,或是追随者,但无论何种情况,你都绝不能停下脚步,否者你就是挡了别人进步的路。”李师师面色稍缓,说道:“不仅你的身后有无数人,你的身前也有无数人。如果前面的人阻碍了你的进步,你又该如何?”王浩内心挣扎,说道:“有的人在你身前,他曾是你的领路人;有的人在你身后,他曾是你的追随者。”李师师再次摇头,说道:“没有永远的领路人,也没有无条件的追随者,有时候该一马当先,有时候又该急流勇退,但此间尺度与界限却十分模糊,难以捉摸!”王浩苦笑,说道:“所以,不管何种情形,前进的脚步总是不能停歇!”李师师斩钉截铁说道:“不错!”
粳米香甜,嚼在口中却无甚滋味,场面沉静了许久,李师师缄口不言,王浩思绪万千,心中反复质问自己:“官场黑暗,民心离散,强敌环伺,是唯唯诺诺,为一己私利博君上之欢心,还是铁骨铮铮,为亿万百姓撑一片朗朗乾坤?”思及此处,王浩开口说道:“国破则家亡,国泰则民安,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停顿片刻,与李师师四目相对,说道:“今日之后,我立志为君子!”
当日下午,郓王赵楷入皇宫,面见生母王贵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柔福帝姬早已先行一步,陪伴着王贵妃左右。王贵妃见赵楷前来拜见,问道:“皇儿今日入宫,可是为了仙梦之事?”郓王说道:“母后已经知晓了此事?”王贵妃满脸宠溺,将柔福帝姬拽到了身前,说道:“今日一大早,嬛嬛便跑到我的宫里来,向我推销仙梦的呢布是如何优良,如何新潮!而且这丫头还一直嘟囔,说你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千贯钱,可有此事?”赵楷很是无奈,说道:“一千贯钱是仙梦贤弟当众许下的报酬,孩儿思及仙梦贤弟往日的行事风格,便没有太过推辞!”柔福帝姬反驳道:“仙梦哥哥请郓王哥哥办的事,就是希望母妃和皇后娘娘恩准,在宫中举办一场呢布的展会。此事,嬛嬛也可以完成!”王贵妃无奈摇头,说道:“都说丫头外向,你这姑娘还没过门,就开始给王浩打算了?”柔福帝姬面色羞红,小声说道:“孩儿哪有,只是觉得仙梦哥哥太吃亏了!”郓王也是无奈,说道:“多亏仙梦贤弟富甲一方,否则还真得委屈了咱家嬛嬛!”众人不禁而笑,柔福帝姬绣鞋轻跺,说道:“我去找瑚儿姐姐,不理你们了!”说完跑出了王贵妃的寝殿。
柔福帝姬离开之后,王贵妃说道:“仙梦品行良善,行事也还光明磊落,但这个孩子总是天马行空,又被士子清流所排斥。你是心怀江山社稷之人,与他还是要保持一些距离。但他终极是嬛嬛的驸马,能帮衬还是要帮衬一把,只是注意隐秘一些。”郓王说道:“仙梦主政胶州,政绩斐然,深入辽东,更是勇气可嘉;可为何满朝文武,偏偏要吹毛求疵,甚至无辜中伤;如今就是父皇,也有些许不满之意?”王贵妃无奈摇头,说道:“仙梦原没有功名,是你父皇赐了他一个出身。这些本无足轻重,直至后来他锋芒渐露,甚至名满东京,一切便开始悄悄改变。年前消息传来,仙梦在胶州重用墨家之人,而朝廷派去的主簿与县尉,却被晒在一边,有名无实。”郓王赵楷不解,说道:“仙梦是胶州县令,而县令、主簿、县尉本就是互相牵制,怎可能亲密相处?”王贵妃说道:“倘若是寻常州县,自是无人关注,但胶州却大有不同。朝堂诸公不言官场厉害,只说仙梦亲墨家而远儒家。”郓王赵楷有所明悟,小心说道:“仙梦是父皇的心腹,倘若父皇无视流言,继续宠信仙梦,则会让世人以为这背后存在父皇的授意!”
王贵妃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你父皇笃信道教,早已被清流多次谏言,如果再冒出一个墨家,史笔如刀,即便是帝王也不能承受!”郓王说道:“何人如此阴毒?”王贵妃说道:“如果真是空穴来风倒也罢了,可是恐怕事实就是如此!”郓王思索片刻,说道:“墨家多剑客匠师,仙梦又坐贾行商,他们之间多有交集,倒是极有可能!”王贵妃微微叹息,说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皇帝想要稳坐江山,就必须获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柔福帝姬来到皇后宫中,成德帝姬赵瑚儿正在温习女工。柔福帝姬说道:“瑚儿姐姐与我一同面见皇后娘娘可好?”成德帝姬打趣说道:“嬛嬛你终日来回奔跑,小心荒废了女工,将来被夫家嫌弃!”柔福帝姬随意而笑,说道:“瑚儿姐姐如何知晓我便荒废了女工?”成德帝姬好胜心起,说道:“不如我们比试一下,而后请母后和王贵妃一同点评如何?”柔福帝姬自不认输,说道:“姐姐不过长我一岁,小心被我胜了!”成德帝姬笑着说道:“初春将至,我们就以‘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为题,绣一幅绢画如何?”柔福帝姬说道:“好!”
太监们抬来绣架,宫女们捧来白绢,柔福帝姬与成德帝姬又亲自动手挑选绣针彩线。徽宗好画,宫中的颜料种类繁多、质地优良,摆在绣架旁的,便有十四种红色丝线,十一种黄色丝线,十三种黑色丝线,九种绿色丝线,以及其他各类彩色丝线近百种。徽宗的黄鹂春柳图又放在两人正前方。
柔福帝姬鬼灵精怪,看向成德帝姬,说道:“瑚儿姐姐可准备好了,我要落针了!”成德帝姬食指、拇指对合,捏起绣花针,说道:“让我看看嬛嬛你可有进步!”说完,绣针穿梭,一片柳叶的轮廓开始呈现。柔福帝姬亦收起笑容,闭目而思,片刻之后,在丝绢下四分之一处落针,开始勾勒春柳遒劲的树根。宫女们不自觉移到二位公主身后,专心观看。成德帝姬功力扎实,穿针引线游刃有余,绢布之上的每一片柳叶,栩栩如生,足以假乱真;柔福帝姬绣法灵活,针脚走线新颖别致,木讷的树根落在绢布之上,却偏偏有了丰富神情。
两个时辰之后,成德帝姬的绢布之上已然数不清有多少片柳叶,多少条柳枝,但细看每一片柳叶,或是每一条柳枝,又皆是一丝不苟,不见丝毫粗陋。青绿色的枝叶中间,两只黄鹂玲珑精巧,口目羽毛清晰可见。两只黄鹂中,一只鸟喙完全张开,纤细的鸟舌隐约可见,似乎能够听到清脆的叫声;另一只鸟喙微微张开,但裸露的鼻孔彻底洞开,似乎正在屏气凝神,准备下一刻一鸣惊人。柔福帝姬的绢布之上除了清晰的树干,枝条与柳叶皆是模糊难辨,更像是一团翠绿的云雾。柳树的右下方,两只黄鹂小如蜻蜓追逐嬉闹,随风飘动的枝条似乎随时都会将其笼罩。左上方,六只白鹭越过树梢振翅而飞,领头者修长的鸟喙昂扬向上,仿佛要直上九天,末尾者纤瘦的鸟足贴过风中飘舞的柳叶,紧随其后。当两人完成作品,已是将近三个时辰,两个小女孩似乎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饥肠辘辘,命太监们抬起绣架,前往郑皇后宫中。
郑皇后见二人面带疲惫,问道:“一日不见你二人踪迹,为何看起来如此疲惫?”成德帝姬答道:“我与嬛嬛妹妹比试了一场女红,想请母后裁判!”皇后面露惊讶,说道:“难得你二人如此上进,呈上来吧!”说完,太监们将绣架置于皇后身前。皇后端详片刻,问道:“你二人可是以杜甫的绝句为题?”成德帝姬答道:“正是以‘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为题,做的刺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