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鸱吻,平生好吞又好望。
几千年前,一柄剑将我永远地禁锢在这方寸的屋脊之上。
几千年后,一柄剑还未出鞘,却将我的心戳了个千疮百孔。
同样的剑,同样是我最信任之人,那一日天子祭天,要将妖兽永世封印。
我还没有蠢到等死的地步,使了个小术法,便轻易脱身而去。
这一路前尘往事听了不少,听说我逃跑后,清泽的一双眼睛便彻底瞎了,大怒之下命人按我的模样塑成妖兽,刻于檐角雕梁,一柄长剑穿透脊背,长长久久为凡人看家护院,又听说他是个无情的帝王,性情暴虐,一时民间怨声载道。
当年治好他的眼睛,是以我的血为契,后来他与我疏远,便觉眼睛酸涩模糊,如今天各一方再无音信,那血契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可惜我就是死脑筋,都被人恨成这样了,还是放心不下他。
索性顺了他的意,潜身在这一路的檐角雕梁上,每一眼,都是一段守望。
岁月一晃而过,又是十个年头。
自家的徒儿从来不省心,我都快看破红尘决心不问人间世事了,他又给我捅了个篓子。
许是清泽暴戾之气太重,竟引得各路人马揭竿而起,纷纷向京师攻来。有人说城破那日,顺帝清泽在高阁之上撞了长鸣钟十八下,而后化身为龙而去,不知所终。
义军将整个宫阙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只好放了一把火,对世人道,顺帝已葬身其中。
避暑山庄,银杏树下,我听着这些传言,守着眼前的人已有好些天了。
那一日漫天火海里,我看到熟悉的身影端坐在案前,蘸足了笔墨画着丹青,突然便想起那时他说过的故事,画龙点睛,其实是心诚则灵。只是这次他画的不是龙,而是鸱吻。
“若有一日你也能从我的画里飞出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带你去云游四海,把你讲过的地方都一一走遍。”
那年少不经事时的承诺,猝不及防地触上我的心头。
那日我不由分说便把他带离火海,回到这荒凉僻静杳无人烟的山庄。
清泽醒来之后,什么也不多问,因我早已抹去他那些尘世里的记忆,余下的日子里,我只想让他记得自己是清泽。
只可惜血契只能用一次。
我虽不能让他重见光明,却可以将这人间的风花雪月讲与他听。
那段日子里,我像从前一样教他心诀,看他在银杏叶下舞剑,给他讲诗书礼义,天下之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恍惚间我以为,一切都不曾改变过。
直到有一日,他倚在我身侧睡着了,醒来时对我说,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个小皇帝,势单力薄,外有各路诸侯觊觎着皇位,朝堂内还有大臣对他不满,明里暗里让他从国师那里夺权回来。
后来几个臣子谋算着将国师暗杀,被他拦下了,谁知几日后他们串通好,竟要在朝堂上取她性命。
小皇帝只能将计就计,说是要三日后将妖兽祭天,其实是想找机会让她逃走。可他一直很害怕,害怕他最信任的人不肯原谅自己。
听完,我习惯性地摸了摸清泽的头。
这真是个很长的梦。
故事讲完了,清泽突然仰起头来问我:“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午后的阳光穿梭在琉璃瓦之间,庭中银杏疏落有致的影子,轻轻覆上他的眉眼。
我看到清泽的唇角轻轻扬起,宛如那一年久久立在这里,仰起头来看向我的小小少年。
他说:“你的样子和我梦里的一样,师父。”
那笑容温和如三月的春风,柔软了我望不到尽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