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每隔一段时日,他都会换一名守夜的弟子。那些弟子说是告假回家,可事后都失去了踪迹。
我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他这个人看着虽温和淡然,可只要与他对视,就不难发现他眼睛里时常挂着拒人于千里的疏离和清冷。
他每晚都会在祖师牌位前禅坐至子时,然后气息虚弱地需要人搀扶才能站得起来,到第二日清晨便会复原,行动无虞。
或许是身体不好的原因,他几乎从来不出炼香房的内阁,也不召唤弟子,只有几位掌事师兄会定时来慕报一些阁中事务,但依旧隔着花屏,看不到他日渐虚弱的模样。沉香阁众人皆不知,他已近油尽灯枯。
我有很多次杀他的机会,但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最终还是未遂。
四月春暖的日子,他屋子里仍要日日烧炭点香。等到炼香炉里的炭火被烧得暗红,就要换上新炭。
香炉是鎏金铜身,刻有镂空牡丹花,外有三千多个空穴。每次擦拭香炉我都觉得很吃力,要踩在小木椅上使劲地支起香炉盖,然后再将黑炭放进去。
等到忙完这一切,我往往都已经满头大汗,可他看上去还是一派清爽的模样。
几次之后,白玄时也察觉到我的不适,含笑指着我的脸问:“很热吗?你的双频通红。”
“嗯。”我已经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阁主,我可以把窗户打开吗?”
他没有说话,长久地注视着我,双目中带着宁静的色彩。眼见我已经左摇右摆地站不稳身子,他才轻声说:“你出去吧,难为你了,抱歉。”
我如蒙大赦,推开门冲了出去,一直跑到院子尽头的小厨房里灌了两瓢水才缓和下来。
如果回去告诉初桑,一个被他亲手调教训练了两年的杀手,竟然会因为屋内温度太高而差点被闷死的话,他会不会……
还没想完,我心中漏了一拍,掉头往香房跑去。
走进内阁,我看到白玄时躺在榻上,全身都冷透了。
那日白玄时突然晕倒,至深夜方才醒来。自他醒来之后,我已经许多天没能认真地听师傅给我们讲授炼香的过程和技巧了。
我的脑海里全是他安静浅笑的模样,和我说:“吓到了吧?没事的,吹了风就会这样,暂时死不掉,还要感谢你没有将这个息传出去,否则……我的病情可能就瞒不住了。”
我说不出话来,吓得手脚都麻了,愣愣地看着他。
“傻丫头,哭什么?”他摸摸我的头安慰着:“真的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我几乎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天亮前他还没醒过来,就传信给初桑。管他什么杀人的任务,我已经不在意了,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他的指腹温柔地流连在我的额头,我看得出来他眼底的温柔。
好像是猜到我在想什么,他含笑解释:“和你无关,你跑出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怪物,就在门口站了会儿,吹了风受了凉。”
他这种压抑的、苍白的、淡漠的口吻和笑容,只让人觉得心疼。
那一刻,我觉得我完了。
授课师傅见我整日走神,对所提问题无一能答,便将我赶出了学堂,还罚我在枫林里抄香经百遍。
枫林僻,地处湖心亭的凹角,平日里来这里的人很少,因此显得很荒芜。被罚于此处的弟子都要脱去鞋袜,赤脚站在碎石圃上抄经,往往还没等抄完香经,双脚就已经麻木了。
等到子时时分,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便偷偷地跑回炼香房,晚了时辰,但白玄时还在禅坐中,我赶紧把他叫醒。
“什么时辰了?”他听见外墙的打更声,收回视线打量我,“今日为何晚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沉默着没有回应,好在他也没有追问下去。我瞧他几乎没有力气再说话,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阁主,你身子不好,为何还要坚持每日禅坐到子时?”
他莞尔:“我在寺院生活了很多年,这是在那里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都没落下过。虽然坚持得有些辛苦,却是我目前能想到和做到的,唯一续命的办法。”
禅坐应该是大乘的修行方法,一边缓解他的病情,一边又加深他的病情,就为了吊着一口气,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很多年的习惯一旦被搁置,就是向自己承认死期要到了。温首,你能明白这种无力感吗?我其实不是怕死。”
他轻咳了两声,看着我展露出平和的笑意,那是一种从面孔到灵魂都舒心的笑:“我是在等一个人,一个很多年前不小心丢掉的人……”
授课师傅见我态度散漫,对炼香之技毫不放在心上,便加罚我抄百遍香经,并找来一个师兄看着我。
脚底被碎石出了血,已经干涸了,夜间忽然降温,不多时就开始下雨。看守的师兄连打了两个喷嚏,不耐烦地警告了我两句便偷溜了。
树叶摩着发出声响,寂静的黑夜中每一个动静都特别清晰,虫兽在树里窣窣,湖中时不时响起的落雨声叮咚……说实话,我是害怕的。
我幼时在一场泛滥的洪暴中丢失了家人,后来很多年都是孤单一人,慢慢地便开始恐惧黑夜。
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犹豫着要不要也偷溜回去,尝试着活动下已经麻木的双脚,刚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斑驳的树影里有一道修长的人影。
我赶紧抽出腰间的软鞭,紧张地看着那身影从黑暗的树影中走出来,走到我面前,细软的银蛇小鞭忽然落到地上。
我张了张嘴,许久没能吐出一个字,只知道内心很难过,眼角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这样的人,连风都吹不得,怎么会冒雨来到这样偏僻的枫林,怎么会打破十年如一日的禅坐习惯?
我就这么看着他,感觉真相呼之欲出。
他淡出江湖那么久,为什么还有人重金悬赏他的人头?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更像是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什么他要和我说,在等待一个很多年前不小心丢掉的人?
那个人,是我吗?
“温首,还记得我吗?”他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嘴角还挂着笑。
我的胸口和眼睛都像是被堵塞了一般,压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小时候,爹爹收养了一个少年,他笑起来很好看,像四月天开遍山野的桃花。
可是因为一场洪暴,我和他们走散了……现在这个少年,就站在我的面前,声音很低,被风声贯穿着吹遍了四肢百骸。
“花开两生面,人生佛魔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温首,我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坏人。”
初桑和我说,买家是白玄时,这场交易里唯一的条件就是杀手只能是我。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我,他向初桑要求过带我走,可是被初桑柜绝了。我从进入朝阳楼时,就签订了终身契约,除非死,否则我不可以离开朝阳楼,所以,白玄时用这样一个办法将我骗到了他的身边。
待到他骗得我心软,下不了狠心杀他的时候,他却离开了我,像那场雨般来得汹涌,去得无痕,甚至没有给我时间好好告别。
初桑说:他患的是血枯病,无药可治。他不收你做徒弟,可能是因为不想听你叫他师父。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想要在生命的尽头,找回小时候天天跟在他身后玩闹的妹妹。
我想到他每日禅坐时身后挂着的那幅画,心都碎了。他不曾想过要告知我真相,可临到最终为什么又要和我相认呢?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白玄时,在这场荒唐的交易骗局里,被勾了魂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