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流匀开始将所有人隔离在外。在梦境里,近乎自虐地将所有过错都推给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舍弃朱曦,希望朱曦能恨他,却又渴望能有人善待朱曦。
但这一切,不过都是他自欺欺人罢了。四季的话如同明晃晃的利剑,刺破许流匀冰冷的面具。是了,早就死了,那么真实地发生了。
真实到他至今记得在那个冰冷雪夜,他牵起朱曦早已了无生气的手,细细的,却又柔软无比,那只手太冷了,于是他只能将她纳入怀中,想要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温暖她。
四季初遇见朱曦时,寒月如霜,抛洒银光铺陈大地。朱曦穿着一袭素白裙裳,袅袅婷婷,她坐在庭院前的石阶上哭泣。
单薄的身子笼在月华下宛若被人遗弃,孤冷又无助。
朱曦对萍水相逢的四季道,我待在他身边长大,偶尔也会想有朝一日若我先他而去他会如何?我希望他忘记我,可我又害怕他忘记我。如今我不怕了,四季姑娘,日后若有机会遇见他,劳烦你为我捎句话。
你想跟他说什么?
朱曦有片刻的沉默,哽咽道,世俗红尘,各有归宿,乱世本就苦,莫要再纠缠不清了。
那时的四季尚不明白朱曦说这番话的含义,如今想来,朱曦那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顾家的。她什么都不带,只拿着许流匀从前送她的面具;她在等许流匀,可终归没有等到他回来,便被顾家大院的轿子接走了。
后来,她得知了朱曦去世的消息,周遭早已物是人非。途径几番辗转,终于有机会能见到许流匀。
可那时的他早已将梦境和现实混淆,将自己的世界砌成一座孤岛,固执地认为朱曦没有死,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那时四季想了很多,想过朱曦也想过许流匀,这样半梦半醒地过一生于许流匀而言太过不堪。她从前修研的是医术,懂得怎样把他从幻境中拉出来,以及,抹去一些记忆。
起初,许流匀内心戒备极深,四季只能在梦中打造一个与朱曦一模一样的四季出现在他的身边。相同的样貌,相同的名字。不断地对他暗示,让梦里的朱曦死去。再次失去挚爱的痛意会让他心甘情愿地将过去一切有关朱曦的回忆埋葬。
因此,有些话,四季始终没有告诉许流匀,她并非只是想将他从臆想的世界里拉出来,而是要他彻底忘记朱曦,重新开始……
四季离开那日,她没有告诉许流匀。
她忽然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帮朱曦,或者说,四季更希望帮助的,是许流匀。
四季记得那年,年少时的自己跟在父母身边,
手里拿着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坐在台下看那一出《戏语花》,无论是姽婳旖旎的曲调还是水袖一绕时的风情都让她沉醉。
流年辗转,家中因战乱几次搬迁,再后来重回林水镇,她迫不及待,想要找回记忆中那个骄傲恣然、艳丽又清冷的戏语花,那些人却告诉她,许公子不再唱戏了。
有光日暖,于是积雪初融,四季偶尔回头,便见顾家大院被笼罩在日华下朦胧迷离。心说,许流匀,明明比她么多年就遇见你,可我却说不出口。
顾宅,极尽奢华的院落里,他踩着鹅卵石,不疾不徐。如许经年,不知还有谁记得十一年前那个初登台便艳惊四座的许流匀?缠缠绵绵,腻如春泉的多变腔调,如今一开口,嘶哑却若洇了血。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八宝……”
年幼时的一幕幕如同折子戏在回忆中上演,那个绕着家中大院的长廊无忧无虑边跑边笑的自己;那个从顾家逃出来,哭着喊着,拼尽全身力气想背着娘亲衣不蔽体的尸首离开那乱葬岗的自己……
真真是凄厉又无用!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只消折扇一开,半掩芙蓉面,只留那媚眼如丝顺着流转,他仍能演那让人沉醉不自知的戏语花。一个毁了嗓子的戏语花。
春山作骨,秋水为神,既有柔情蜿蜒也似藤萝缠绵,曼丽如盛夏悸动的流火。
这人写的词呀,词里的戏,戏里唱的是故事,故事里讲的是人演过多少年的爱恨了,自他逃出生天得戏班的老师傅收留,辗转时光,他早已是那出戏里骄傲的戏语花。老师傅教导他: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要低下你的头,戏子低,但你在台上人人都需仰望你。
可是,当从前一直依靠的天地坍塌,直直压在你身上,你又如何能不低头?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这是埋在日华之下的刺红,经年铜绿斑驳,终于沉寂时光。十一月十七,醉梦楼的戏台上,他一开腔,声如鬼魅呜呜凄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呀!
那一夜,京都落雪,教他终于明白,原来冬至,竟是这般冰冷萧条,生生把你往噬人的暗沼里拖去。
顾家算什么东西!他偏不要这顾姓,他做他的许流匀,可洛氏却连条活路都不给,他如何不恨?可终究,蛰伏十年之久,毁了一个顾家,却没了朱曦……
又是一个皑皑落雪的冬季,恍惚有人在眼前纤手捏着折扇,探出一双恬恬静静的眉眼,笑说:“哥,你为什么不教朱曦唱戏?”
原是不明白,他不肯教她唱戏,只是害怕,害怕戏里的情天恨海,自己却演得死去活来。他沉在暗无天日的阴霾里,如何舍得再将她拖进来?
许流匀你可知道?你梦中的朱曦只是你的心魔。你若过不去,那心魔便永远不会消失,日复一日,将时光消耗在梦境里。
世俗红尘,各有归宿,乱世本就苦,莫要再纠缠不清了。
好梦易醒太匆匆,纵是相逢,应不识……
那就忘了吧,只有埋葬了过去,才能有全新的开始。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