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洛氏偶然得知许雁娘那幼子化名许流匀,俨然已是台上姿态端庄、清冷艳丽的杜丽娘,她每看一眼,都恍如艳鬼索命而来。
洛氏疯了似的拾起铜镜,一手缓缓划过镜中迟暮的面容,忽而阴阳怪气地大笑起来。
“你们这等下三流的戏子,许雁娘勾引家主,让他再不来我的闺阁。她的儿子也天生一副狐媚相,我让人毒了他的嗓子,看他还如何蛊惑世人……”
顾随絮的死对洛氏打击极大,此后她终日浑浑噩噩,顾如臻无法,只能将她关在后院。
洛氏更是将自己困在戏里,每日晨昏,顾家大院总会咿咿呀呀地响起或缱绻或幽怨的曲调,伴着斜阳余晖或天光水凉流过不知多少日日夜夜。
洛氏双手捧着冰冷的铜镜,贴着那半面残妆,又哭又笑地唱道::“没揣菱花偷入半面……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我是雁娘,家主……你临死都不肯看我一眼……”
她将自己活成了许雁娘,却不会有人来演她的顾随絮。
“一人一生一出戏。可怜你终此一生不得所爱,孤独终老。”
许流匀一双凤目冷如冬雪,他抬起冷白长指轻轻抚过洛氏那半面残妆,一字一句都似藏了深意……
顾家倒了。
顾家婚事过后的红灯与喜字还未撤下来。先是洛氏自缢,在顾如臻成亲当晚死在了顾家深院里;翌日,顾如臻因卖国、与异族人勾结等罪名入狱。
举报顾如臻的正是许流匀,他手中握着多方面证据。
顾家的基业因年代久远而盘根错节,要扳倒谈何容易?
许流匀为此整整蛰伏十年,谁能想到他用几个店面便压住了顾家的核心基业,然后在几年内迅速渗透所有分支?可他还要等一个契机,若非顾如臻急功近利,私底下与日本入勾结,他如何能这么快将顾家连根拔起?
可这些还不够,许流匀将许雁娘的灵位奉回了顾家,就供在顾如絮灵位旁。这是母亲所愿,不管她今生是否所爱非人。
许流匀为他们奉上三炷香,转身而去。
灰沉的暮色里,阁楼之上,朱曦一袭素缟立在此处。长廊寂寂,花影绰约,落日残如血,越过的光照亮散在空气中打转的尘埃。
“朱曦,我来带你回去。”
朱曦看着许流匀,仅一笑便转身离去,宛若了无生气的木偶。
许流匀又道:“你可知道,你从前的病是因顾如臻而来?”
纤白的手腕绕过阁门摇曳的珠帘,用力之处,串串珠帘被扯断。玉珠溅落,哗哗啦啦,打在冰冷的砖面上,散了一地。
当初,顾如臻为了留住朱曦便往她的饮食里下毒,教她终日病恹恹,哪里都不想去,整日整日地昏睡。
“我知道。”朱曦回头,看着许流匀:“当初你也知道,不是吗?你不也视若无睹?”
许流匀一怔,她知道,她竟什么都知道。
“那日我逃出去,被顾如臻找到。他答应与我赌,我来找你,若你留住我,他便就此放手……可我输给了他。”
她先是笑,后是哀哭:“我输给了他!可当我开始觉得输给他是心甘情愿的时候,你却又让我失去他!”
疏影横斜,仅仅是听着湘妃竹击打着墙壁的声响,这些窸窣的声音聚在耳边,恍若没有尽头。
朱曦道:“所有美好的过往,都被你许流匀肆意践踏!”
这样一字一句的质疑,这般的冷若冰霜。他以为大仇得报,他与朱曦,任何克制都是不必要的,任何阻碍都将无影无踪。恍惚想起被捕前的顾如臻。
“许流匀,你信吗?即使让你赢了顾家,可我与朱曦的两个月便击败了你许流匀的十年。”
许流匀过去将朱曦抱紧,那样用力。眼前这般凄恐的哭腔又是为什么?朱曦挣扎,自发间拔下斜插的珠花,疯了似的往他心口刺下,于是宛如牡丹花般的妖冶鲜红晕在衣料上,斑驳艳烈,他却不觉得痛。
“许流匀……”
“你真的………这般爱他?”
朱曦未答。
日华拂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如同绵延山峦起起伏伏,这抹赢弱瘦白如同流火,时光烧过之后就是惊艳。
可他永远也抓不住她了,所有一切都如同静静地睡在红烛灯芯深处的海棠,仅等着化骨为土。
顾如臻,他说对了……
朱曦的死讯传来时,天正飘着微雨,院里种的几株梨花开得正浓,风雨吹过,似有暗香浮动。
许流匀独自撑着伞来到朱曦生前住的阁楼,朱门斑驳,只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光线暗沉,所有的摆设不过几天便蒙上了尘埃。
他至妆台前拾起狐姬面具,这是朱曦少时向他索要过的,许流匀不曾想,她一直还留着。
“许流匀,你还不愿意醒过来吗?”
手一怔,面具跌落在地,许流匀恍惚地往后退了一步,眉目间的清冷被浓烈的阴翳覆盖。他回头,见四季正戴着那美人面具立在门前,樱桃口,柳叶眉。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四季走了进来。
“你看看窗边摆放的盆栽,它早已枯死了。你看看狐姬面具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发黑。两年前,朱曦就死了,就死在赎身被送去顾家那一晚。所有人都成了过往,却只有你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醉生梦死。”
朱曦初登台便被顾如臻看上。顾家派人来请,用戏班全部人的性命来威胁朱曦。
初到顾宅那晚,顾如臻欲要对朱曦不轨,朱曦不从,将自己的脸划伤,毁了容貌,而后毫不犹豫地将那还沾着鲜血的匕首刺进自己心口。
四季摘下了面具,抬头看向许流匀:“顾如臻怕这事传出去,坏了顾家的名声,连夜将尸体送了回来,只说朱曦途中遇上了盗贼,无辜遇害。朱曦死后,你守着她的尸体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人人都道你痴疯了。等到第四日,你自内屋出来,安葬了朱曦,继续从前对付顾家的谋划。可直到顾家倒了,你都没有原谅自己,没日没夜地沉浸在对朱曦的愧疚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