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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读书屋 >  剑来 >   第21章 直呼其名

天色晦暗,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雨水落在院落,如瀑注入古龙潭。

缠绕正屋外边柱子上九条彩绘木塑蛟龙,好像被点睛,愈是晦暗时分,愈显灵动,好像下一刻就要飞升在天。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挽留那位剑仙徐君,双方境界,都是新的,此时切磋一场,各有裨益。

记得当年也是在桐叶洲天宫寺外边的雨中,跟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有过一场问剑。

拥有四把本命飞剑的裴旻没有下死手,杀心反而不如“打招呼”的先手一剑来得强烈。

裴旻曾以雨伞作剑,丢掷向一座蜃景城黄花观,差点将陈平安戳了个透心凉,钉死在书墙上。

至于裴旻是否会借机跻身十四境,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大的忌惮,也不在意。

裴旻不在那座祖师堂二十人之列,反而比较意外。毕竟他跟邹子,都是陆台的传道人。

一想到曾经结伴游历桐叶洲江湖的陆台,陈平安便有些唏嘘,双方早年一别,好久不见了。

还记得那趟走江湖的山水路程,略带几分仙气与鬼气,增长了许多见闻和人心。

若无此铺垫,后续的书简湖之行恐怕就要更加难熬了,甚至未必走得出。

就像一方印材珍稀的印章,底款刻字不行,由于爱惜印材,还能磨掉重刻。可要说一件瓷器破碎殆尽,市井匠人手艺再好,还能如何拼凑缝补?家乡一座老瓷山,会说话吗?不会的。

裴钱和郭竹酒来到三进院子,瞧见了正在吞云吐雾的师父。

先前在犹夷峰,师娘宁姚私底下跟她们交待过,劝一劝你们师父,少抽点旱烟少喝酒。裴钱哪敢随便答应,郭竹酒却是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包在自己身上。结果下了山,回到国师府这边,郭竹酒就只是在那顿宵夜桌上,原封不动说了一遍师娘的叮嘱,师父一边给她和裴钱夹菜,笑着说会注意的,郭竹酒就自顾自给了个“优异”的察计评语,看得一旁裴钱没话说,学都学不来。

陈平安回过神,转头笑道:“徐獬刚走,怪我,应该让他跟你们闲聊几句的。徐獬的剑术,并不驳杂,但是我猜同时拥有好几种失传已久的上古剑术,能够让剑修的炼气,铸造,磨剑,压胜,杀敌,养剑一气呵成,我总不好追着询问什么,你们是晚辈,徐獬暂时还是一介散仙,却是可以不必太过讲究这些道统传授的忌讳,徐君大方,性格豪迈,行事潇洒,说不定喝点小酒,一高兴,就要主动传授你们一两种上乘剑术。”

如此说来,徐獬主动提及那门“斩首”剑术,既有让他和白景小陌帮忙补全、提升剑道高度的互利想法,也有通过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转授给裴钱的意图?

徐獬一直毫不掩饰自己对裴钱的欣赏,既有前辈对晚辈的青睐,也有看待同道中人的认可。

宗师“郑钱”,在金甲洲山上山下的口碑,确实没的说。估计要比什么隐官、大骊国师更管用。

徐獬起先也想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武夫,为何跟他如出一辙,如此痛恨蛮荒妖族。

等到知道了她的真名,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开山大弟子,徐獬便觉得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郭竹酒跃跃欲试,“师父,话赶话了,我恰好有一种压箱底的武艺绝学,勤学苦练多年,如今已经大成,帮忙掌掌眼?看看距离炉火纯青的境界还差了几步路?”

陈平安有些好奇,笑道:“好啊。”

郭竹酒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师父,师姐,我这套剑术最适合雨天耍,要教你们晓得何谓名副其实的泼水不进,剑走如游龙,再精通卦算、未卜先知的敌手,也预测不了我下一剑招,只因为连我自己也不……”

郭竹酒刚要跳跃到院子里边去,就被裴钱伸手环住脖子,拖拽回二进院落,说她们就不打搅师父想事情了。

原来侧门那边出现了容鱼的身影,陈平安大为惋惜,郭竹酒这套疯魔剑法,是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要亲眼看过才能确定。容鱼走近这边,笑道:“国师,我来的不是时候?”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容鱼说道:“刚刚收到大绶国师刘绕的密信,他跟皇帝殷宓,已经着手秘密动身赶赴蛮荒一事了,但是刘绕有一事相求,希望国师能够帮忙在中土文庙那边说说话,讨要一份山君入海的秘制关牒,理由是山君殷霓暗中护送皇帝,不是普通的山神涉水,而是前所未有的跨洲远游,玉霄宫那边已经答应了,说愿意同行蛮荒。他们担心自己开口,文庙未必答应,毕竟韩副教主对大绶的观感实在一般,如果殷氏的请求被拒了,再让宗主国大骊递交第二封文书,有可能显得陈国师太过强势了,在文庙那边恶了印象,还不如请国师直接与文庙对接此事。”

陈平安呵了一声,笑道:“刘绕这么善解人意的?我不得帮了忙,还要写封感谢信给刘绕。”

容鱼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再写一道公文给文庙,说建议允许山君殷霓跟随皇帝殷宓、国师刘绕同行蛮荒,书信的笔迹用大骊馆阁体,写完之后,你去书房自行提举国师印盖章、钤印公文就是了。”

容鱼犹豫道:“国师,于礼制不合。我不能擅自动用那方国师印,即便是国师看着,我也不能动它,必须是国师亲手钤印才符合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容鱼只是不肯,她眼神坚毅,坚持己见,“国师,这不是什么可以便宜行事的细枝末节。”

陈平安只好解释道:“我即将重新修行,到时候就需要经常闭关,中五境,或者说是前三境,一境必须每有一境的重要闭关,到时候怎么办?国师府可以秘密录档此事,容鱼,你每次提举钤印,就让郭竹酒盯着,你们各自记录每一道文书,我出关之后会比对勘合,确定无偏差无缺漏,当然我也会就此事书写一份秘录,不怕皇帝陛下或是下任国师查账。”

容鱼神色复杂,默默点头。

陈平安岔开话题,“容鱼,你听没听说过一桩殷氏开国皇帝的典故,跟那位女子山君有关。”

容鱼想了想,迅速翻检记忆,她很快说道:“据说殷氏太祖皇帝北征之前,当时前朝京师人心鼓噪,喧言军中欲立点检为天子,夺取孤儿寡母的江山。太祖闻言忧心忡忡,返家与家人言语,询问谣言汹汹,将若之何?太祖姊正好在厨房,她以面杖击太祖,逐之曰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于怀,为何来家中恐怖妇人?”

陈平安笑道:“殷霓还是很有决断的。”

容鱼神色为难道:“国师,我当然也是女子,只是也不能学她,怂恿国师篡位称帝啊。”

陈平安拿烟杆指了指雨幕,再点了点她,没好气道:“大雨天说笑话是吧,你自己觉得冷不冷?”

容鱼抿嘴笑眯起眼。

陈平安说道:“将大骊几座宝库的所有宝物都列个单子,大体上按照五行划分,编订出五本册子,再单开一册,掐尖,将最值钱的,都拨划到这本册子。我近期需要仔细查阅。”

容鱼点头道:“明天辰时初刻,一定将六本册子准时放在国师桌上。”

陈平安建议道:“你也是纯粹武夫,可以找裴钱切磋,我这开山大弟子,学拳快,教拳也不差的。”

容鱼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天大的好事,与国师致谢,施了个万福,再将话题转回公务,“紫烟河金芦府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按照容鱼的说法,渡船校尉周贡,他在得到国师的授意之后,亲自带人在半天之内完成了三场审讯,一场在渡船,后边两场就在紫烟河金芦府的祖师堂,“升堂”办案。除了那个要跟国师问拳的金丹境武夫燕佑,还有当时几位远观看戏的女修,以及金关祖师,还有紫烟河的几位盟友,例如兰婷等人,都已经给出各自的证词,可以自证清白。

之后礼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云山巡检司,也都已经各自秉公回复,三方除了调阅抽取档案,还秘密征询过当地山水神灵和城隍爷。证实燕佑确实是脑子发热,幕后并无人唆使,当真就只是他想要在一位心仪女子那边显摆。

陈平安哑然失笑,多少剑仙豪侠,被情之一字,弄得晕头转向。魏晋如此,范大澈亦是如此。

容鱼说道:“紫烟河之外的三个门派,各家祖师当然是虚惊一场,燕佑因祸得福,跟随周贡来到京城,很快就会正式担任帐内武秘书郎,因为他是金身境武夫,按照边军惯例,官场起步不低,只要通过一段时日的行走历练,很快可以得到一个武勋虚衔。”

“不过根据礼、刑部传来的谍报,得知自家祖师、掌门是是被大骊边军喊去问话,已经有十数位谱牒修士偷摸离开门派,生怕落个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下场。估摸着这会儿他们已经被抓回那三家的祖师堂跪着了。”

说到这里,容鱼叹了口气,从老莺湖引发的意迟巷和篪儿街变故,到长春宫这种宝瓶洲顶尖道场,再到紫烟河这类二流仙府,其实已经可以看出很多的问题了。不去动,好像歌舞升平,国祚千年,动了,只要被人一撕开,全是粉饰太平的烂脓,鲜血淋漓。所幸来得及。

容鱼既相信崔国师,也相信陈国师,更相信大骊王朝的底蕴,既相信关老爷子、沈老尚书他们这些怀揣着希望的老人,更相信那些今天还不曾走入朝廷中枢、疆臣之列的年轻人们,一定可以让大骊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军心到民心,都是向上的,更好的。

陈平安一般不太过问已有定论之事的细节,但是紫烟河一事,显然比较上心,问道:“金芦府祖师堂里边,就没有几个敢跟周校尉据理力争的年轻人?”

容鱼摇摇头,“毕竟冯界、韦蕤这样的人物,既有想法也能有所作为,其实并不多。”

陈平安说道:“一个人的心气和眼界,也是一点一点养出来的,心计和手腕都是在一件件事情上历练出来的,跟武夫喂拳差不多。”

“慢慢来吧,有些事情需要快刀斩乱麻,撼大摧坚总要徐徐图之。朝廷如何处置长春宫,是做给神诰宗、云林姜氏这些大道场看的,而紫烟河这种实力的仙府,终究还是大多数,朝廷的耐心要适当好一点,反正也不怕他们误会什么,误会里边见了血,更容易让活人长记性。”

容鱼点点头,深以为然。

陈平安笑道:“聪明丛里边找呆汉,傻子堆里寻聪明人,两者都不容易。”

容鱼认真思量国师这句话的用意。是打算朝哪块地盘的聪明人动刀子了么?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提醒道:“容鱼,也不要觉得我说的每句话都有什么深意,没那么夸张。”

容鱼说道:“脑子总是越用越灵光的。”

陈平安打趣道:“这是我师兄和郑先生的说话口气。”

容鱼也就难以接话了。

陈平安抽着旱烟,眯眼望向天幕,好像在等待什么。

容鱼顺着国师的视线看了看,没能瞧出什么门道。

当年尚未成为大骊北岳的披云山北边地界,有几家仙府道场结盟,一元婴三金丹,颇有声势。

骊珠洞天破碎落地之后,兵家阮邛接替齐静春担任坐镇圣人,很快就有一拨仙师来试探阮邛的脾气、或者说是大骊的底线了。

金光老祖这几位德高望重、道力深厚的祖师爷便带着些嫡传弟子,联袂游历山河,违禁进入辖境,结果就被离开铁匠铺的阮邛去往云海中,一口气打杀了数位女修,为首妇人,头簪金钗,她还是一座仙府的掌门。之后紫烟河金关祖师讨饶了几句,脑袋依旧被阮邛一手捏爆,当场肉身毁弃,魂魄遁入紫烟河,阮邛倒也没有对其痛打落水狗,此后一个名叫兰婷的女修,亦是她家仙府道场的开山祖师,仍是被飞剑捅穿头颅。只余下一个最识趣的,跑得快,还算讲点义气,不忘提醒了兰婷几句阮邛飞剑的神通厉害之处,可惜兰婷的最终下场,还不如金关祖师,她那祖师堂直接点燃了一盏本命灯。

兵家手段,违禁即罚,岂会跟你唧唧歪歪,讲什么人情,说什么颜面。

经此一役,不谈大骊山上仙师们作何感想。

只说曾经与阮圣人闹过一点小误会的青衣小童,自然也就更怕阮邛了,想当年真是命悬一线呐,亏得自己见风使舵,素有急智,补救及时。

别看陈灵均后来被嬉皮笑脸的陆掌教戏耍过几次,也别看阮邛境界在那一本《路人集》当中,属于境界偏低的,景清祖师可是将阮圣人放在路人集第二页的。

当然,躲在自家山头,偶尔与小米粒、白玄他们吹吹不打草稿的牛皮,陈灵均也敢给到阮邛一个“阮榜眼”的绰号。

青衣小童在犹夷峰婚宴酒桌上喝高了,脸喝得跟猴屁股似的,给主桌阮邛敬了好几次酒,

主动提及这档子事,青衣小童大嗓门,说了些阮圣人英雄盖世之类的真心话,大舌头说着酒话,再配合朝阮邛伸大拇指……阮邛在终于确定这厮不是说什么风凉话之后,脸上也有了些笑意,确实,跟个小傻子何必一般见识。

何况,阮邛内心深处倒是觉得青衣小童很有慧根。

嘴上没把门,事上有担当,人傻胆大,有傻福。道心清澈,如一片云在山中升降,可到底是一片云。

更何况当时还有个黑衣小姑娘,站在他身边,踮起脚尖,一手攥着斜挎棉布包的绳子,一边伸手挡在嘴边,与他窃窃私语,说景清喝高了就这样,阮圣人莫怪罪,也怪今儿婚宴的仙酿喜酒太好喝了些。

阮邛稍微歪着头,笑着与小姑娘说理解,理解的,酒水还行,还行,小米粒喜欢就好。

聊着聊着,阮邛从落魄山右护法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她不好开口说的悄悄话。

阮邛便仰头喝了一大碗酒,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算是与她道谢了。

也不知是感谢小姑娘曾经告诉某人的那些个山水故事,还是什么。

几乎一辈子从不与谁客套寒暄的阮邛,让小米粒以后万一受了委屈就找他,他会主持公道的。

当时一位伴郎转头看着一位伴娘,伴娘却是笑容温柔看着小米粒,她再与心细如发的阮邛点头致意,阮邛也与宁姚点点头,他再看那伴郎一眼,心想这个小王八蛋,总是这么幸运。

陈平安抽着旱烟,轻轻吐出烟雾,始终看着垂挂在天地间的那道雨幕,“不单单是看重周贡而已。之于紫烟河这个烂摊子,他是刀尖,之于整个大骊的中等仙府势力,周贡跟燕佑,都是模山范水,是朝廷很好的一个参考。”

“此外,不光是大鲵沟一脉的兵家修士,相信整座风雪庙也会给予周贡最大的支持。”

容鱼清楚风雪庙那边对周贡寄予厚望,一直想要召他回山,担任掌律一脉的二把手。

已经是金丹境瓶颈的兵家修士周贡,作为风雪庙大鲵沟秦氏老祖的嫡传弟子,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甚至不是跻身上五境,而是掌管一艘大骊剑舟。担任攻守兼备的大骊剑舟的“舟主”,自然要比专门用以运输兵力的山岳渡船的“船主”,更为吸引人心。

礼部董湖曾说按照军功,校尉周贡当个一州副将,或是某个藩属国担任兵部尚书,都能胜任。自然是一种有分寸的溢美之词,只因为风雪庙和真武山,有许多的兵家修士,都在大骊边军和谱牒之间,选择了前者。而两座祖师堂多是象征性挽留一二,从无搬出的案例,让黄眉仙他们为难,所以大骊朝廷总是要念这份情的。

跟董湖一起去长春宫做客,当时鸣镝渡停泊着二十余艘军方渡船,是国师府钦点的周贡这艘。

董湖这种公门修行成了精的老人,岂会心中没数。

国师跟刘羡阳是什么关系,龙泉剑宗跟风雪庙又是什么渊源。

何况国师前不久以私人名义,与真武山做成的的那桩买卖,礼部是要按规矩录档的。

陈平安其实还在犹豫,要不要单独将剑舟、山岳渡船从兵部,将一部分山上事务从礼部,分别剥离出来,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那么简单。

陈平安说道:“在犹夷峰那边,我见过风雪庙掌律祖师,敬酒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她是还是很想要跻身玉璞的,只是责无旁贷,不好撂挑子。我故意提及了周贡,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周贡的器重。因此周贡如果再过个几十年,返山担任掌律,也不是没有可能。”

容鱼完全能够想象,国师去主动敬酒,那些风雪庙与真武山的兵家高人,跟国师聊天的时候,绝不轻松。

既然武庙姜太公都露面了,至少宝瓶洲两座兵家祖庭出身的他们,就应该很清楚两件事。

如今修道之人,除了闭关的,都亲眼见证了那场天地通,但是人间何人作此壮举,除了一小撮山巅修士,还是不太清楚。中土文庙也在刻意淡化此事,至少目前还不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最佳时机。

更早,共斩姜赦一役的三位临时盟友,陈平安,郑居中,吴霜降。

陈平安说道:“投桃报李,礼尚往来。”

容鱼微笑道:“会心不远。”

烟雾袅袅,无视暴雨,升天而去。

容鱼再迟钝,也看出了不同寻常。

宋云间凭空现身此地,就这么几步路,都施展了缩地神通,由此可见他的异样。

陈平安说道:“等下你记得尽可能护住整座大骊京城。”

宋云间点头道:“性命所系,职责所在。国师放心好了,我晓得轻重利害。”

陈平安调侃道:“神骨俱是惊悚?”

宋云间苦笑道:“确实不如国师每逢大事有静气。”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这也算大场面?”

宋云间破天荒质疑道:“这还不算?!”

陈平安说道:“稍后施展障眼法,不要惊扰京城百姓。”

宋云间点头道:“尽力为之。”

容鱼一头雾水。

裴钱跟郭竹酒赶来这边,陈平安摆摆手,笑道:“你们回屋子待着,只需稳住道心和气息。”

她们也就回去了。因为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场,金甲洲和大骊陪都两地战场,所以不会跟师父问个为什么。

容鱼问道:“需要通知五岳神君吗?”

陈平安点头道:“让他们稳住辖境气运就行了。”

容鱼追问道:“中土文庙那边?”

陈平安笑道:“没必要。”

容鱼快步离去。

陈平安察觉到一缕熟悉气息的快速靠近京城。

是即将离开宝瓶洲陆地跨海远游北俱芦洲的徐獬,原路返回了,不愧是剑仙徐君。

徐獬站在京畿之地的一处山顶,他其实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察觉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道”开道,想要硬生生打破天地禁忌,闯入此方天地。

徐獬以心声遥遥询问,“隐官,是敌是友?”

若是前者,倒也简单。

陈平安笑道:“暂时敌友难料,徐君旁观即可。”

徐獬说道:“需要掠阵的话,记得知会一声。”

陈平安说道:“好说。”

天地间,有剥啄声。

又好似丝帛撕裂声响,也仿佛是青瓷器物开片的细微动静。

宋云间竭尽目力,远眺那道“大门”,率先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青色长裙的高挑女子,容颜模糊,婀娜身躯周遭流光溢彩,层层光晕如水纹漾开。

哪怕未见容貌,她依旧美得就像一幅世间最具风韵的壁画神女,历经千年万年,依旧风神绰约。

随后漂浮出一座好像是用无数颗雪花钱铸炼而成的雪白高台,有个古怪存在,披头散发,遮掩了整颗头颅,跪在地上,摊开两条干瘦的胳膊,颤颤巍巍,脚边都是倒塌的神台,遍地散乱的远古祭祀礼器。

一副白骨,披着紫袍,盘腿坐在一艘独木舟上边,他只是环顾四周,抖了抖法袍袖子,探出一只内里流淌着无数金线的莹莹白骨手掌,快速掐指而算,“果然是天地通,衔接断头路,竟然真有人做成了,厉害,委实厉害。”

这紫袍白骨道人每说出一个字,都如天雷滚动。

一个眉毛极长的魁梧男子,手持一杆大戟,他状若疯癫,神色凄凉,眼神却突然炙热起来,只是盯着地面上院落中的那一袭青衫,喃喃自语道:“见着你了,终于见着你了。害得我好苦,好苦的。值得,值得的。朝闻道夕可死矣,可死矣。”

他与那青衫男子直直对视片刻,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并未胆敢泄露天机,他只是张开手臂,将那杆大戟往大海狠狠丢掷而去,长戟裹挟着巨大的冲劲,劈波斩浪,倾斜钉入大海底部。而他随后踉跄坐地,竟是就此坐化一般,化作一阵劫灰,飘散风雨中。

白骨道人摇摇头,痴顽。

约莫八千年后又是一遭循环,何苦来哉。只求故人重逢吗?为何不肯以新面目见旧人?

最后是一位广袖博带的玉冠妇人,无眉,她习惯性翘起手背,幽幽叹息一声,大道流逝如此之快,竟然比预期最坏的结果还要坏上几分,也无所谓了,能够脱困,重见天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再低头俯瞰那座城池,她不由得好奇起来,后世人间已经如此繁华了吗?

即便跌境了,她只是道心微动,便将整座城池的所有言语、心声一一收入耳中,道心再动,便已经大概了解了“现况”,浩然九洲,宝瓶洲,大骊朝廷,国师陈平安……

她用无比娴熟的大骊官话,娇媚问道:“你们这边,还是那仗剑书生与小夫子一起管事么?”

她泫然欲泣,“陈平安,如今当真已无青丘了吗?”

她蓦然现出真身,厉色道:“姓陈的,回答我?!”

徐獬大开眼界,只是旁观,就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之处,这“妇人”变脸也太快了点,而且太狐媚了。便是徐獬这种对男女事极为寡淡的纯粹剑修,只是看了她几眼,便有些道心失守的迹象。绝不是她刻意为之,简直就是一种本命神通。徐獬也算读书不少的,以前瞧见“祸国殃民”“红颜祸水”之类的说法,只是觉得荒谬,今天信了,亲眼所见,不得不信。

徐獬无法想象陈平安当下处境如何。

先前为了防止郑居中与大师兄“兑子”,陆沉曾经走过一趟光阴长河,去寻找那位阍者。

对方的神职之一,就是负责看守一条光阴长河的“后死者”和“犯上者”。

陆沉确实见到了这位存在,之后也见到了郑居中,当然还有那位来自“未来三千年”的剑修黄镇。也在星辰也只是小如砂砾、层层累积的广袤“镜面”之上,见着了许多新旧两部黄历上边的古怪存在,被长久拘禁。

在夜航船那边,郑居中提起过此事。

大概是一场天地通,无形中打破了某些禁忌,让这些存在,恢复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身。

徐獬只见一头庞然白狐竟是将整座大骊京城环住,一条条硕大的狐尾轻轻晃动。

它头颅低垂,盯着国师府那边。

陈平安将旱烟杆递给宋云间,“帮忙拿一下。”

人间万年书,一部流水账。

一部流水账,人间万年书。

陈平安问道:“那树桃花,数量是增了还是减了?”

宋云间揪心不已,苦笑道:“国师你说呢?”

两手空空,光脚站在廊道的陈平安,学至圣先师骂了一句。

徐獬身边,一阵清风拂动,转头望去,是一位丰神玉朗的青年男子。

大为惊讶,徐獬笑问道:“曹慈,你怎么也会三山符?”

曹慈朝京城那边,抬了抬下巴,微笑道:“这家伙教的,他说再晚些切磋,怕我跟功德林那场问拳是一样的下场,我就学了三山符,赶过来与他好好道个谢。”

徐獬眼神古怪,听说过那场曹陈问拳的青白之争,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过程如何,而是好像输了的没输,赢了的没赢。

更让徐獬觉得匪夷所思的,还是今天的曹慈,竟然如此有……胜负心!

话语里,眼神内,气势中,曹慈都直白无误表露出自己的态度了,跟这种没武德的家伙问拳,真不能太讲武德。

徐獬笑问道:“依旧稳赢?”

曹慈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

相较于那头体型大如山岳的青狐,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缓缓升空,他轻轻卷起袖子。

他看着那颗头颅,笑眯眯问道:“喊我什么?”

那紫袍白骨道人从独木桥站起身,亦是极快掌握了宝瓶洲雅言,嗤笑道:“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跌落山脚的废物一个,也有脸在此装神弄鬼,任你武夫体魄再坚韧,强得过姜赦那莽夫?姓陈的,本座就先来会一会你!”

陈平安也不理睬这位道号道力都无所谓、形若晾衣架的白骨道人,只是同样直呼其名,说出那青丘旧主的真名。

大狐的头颅就像被瞬间强行按下,不多不少,堪堪触及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

它艰难抬起头颅,“陈……”

头颅再次低垂,如磕头。

它挣扎不已,十数条狐尾疯狂飘动。

却只能再次磕头。

那白骨道人咦了一声,这厮知晓那狐媚子的真名,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既无神通术法傍身,也无言出法随的通天能耐,怎么能够让她一而再再而三低头?即使跌了境,她好歹还是个飞升境……一架早已被淬炼得坚韧无比的白骨身躯,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在空中砰然碎裂。

不知是何神通,也无调用丝毫灵气,紫袍道人在远处恢复全貌,只是没有继续言语。

徐獬以心声问道:“看不看得出大道根脚?”

曹慈笑道:“徐君,我是纯粹武夫。”

徐獬换了个问题,“寻常飞升,能挨几拳?”

曹慈说道:“最好是一拳都别挨。”

徐獬又问:“那你呢?”

曹慈说道:“打过再说。”

雪白高台之上的那位存在,伸手拨开遮掩面孔的发丝,露出一张涂满色彩的面孔,如后世傩戏妆容,以晦涩难明的古语反复呢喃,不是,不是。

而那位始终面容模糊的青裙女子,她没来由想起远古岁月里的人间道路上,求道者学道者传道者一线蜿蜒如龙,却有个远远站着的不知名剑修,她曾短暂离开队伍,与之言语几句,几乎从不与人开口说话的剑修,临别之际,说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替他去看一眼他的小师弟,顺便捎句话给他。

“治学不可懈怠,练剑不必执拗,脾气不要太好。”

她只见那个青衫男子抖了抖手腕,开始卷起第二只袖子。

也不像个好脾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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