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颗粒遍布整片密林,它们稀疏地铺在地表之上,像是黑色的盐,唯有凑近看才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风也无法拂动它们,它们似乎从宇宙诞生起就遍布这片土地。
城市的废墟愤怒地破开地表,狰狞地扎向昏黄的天空,它们是巨人的骸骨,以干枯嶙峋的臂骨刺向高天之上的黑影。
那些庞大的黑影几乎遮蔽整片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移动着,像是某种巨兽的眼眸,审视着地表上的一切。
废墟环抱之处,是一片完好的营地,所有的平板房都是由合金板焊接搭建。
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让人们只有躲在钢铁合璧之后才能稍作安心。
平板房围出一块空地,中央停着一辆同样由合金焊成的货车,孤零零的,仿佛搁浅的巨鲸。
枪鸣炮响、尖叫哀嚎、警报引擎,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我要求和最高评议长直接对话。”
祁证道摘下眼罩,平静地看着天空上的巨大黑影,从容不迫地说道。
便携终端屏幕投影出一个立体人形,是个女人,长相很是古典精致,可合成声冷冰冰的。
“申请驳回。”
祁证道低头看向四周倾泻子弹的无人机,和穿梭在尸堆之上的扭曲黑影,再度开口:“这不是申请,是要求。不然我就把货车里的东西炸碎。”
“祁证道队长,您的威胁将被视为叛变,依据《共同体法》,我有权使用暴力将您击毙。”
“在我死之前一定会拉着里面的东西下地狱的——”祁证道深吸一口气,突然抬高了嗓门,“我要见最高评议长!”
女人沉默片刻,最终妥协:“请稍候,正在连接共同体代表议会。”
祁证道放心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走进驾驶室,却意外在副驾驶位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子恙?”
他惊骇地发现,本该早已逃之夭夭的儿子,此刻正端坐在副驾驶位,右手轻抚额头,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祁证道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大脑嗡得一声一片空白,止不住地怒吼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让你带着子沐离开吗!你疯了!这儿到处都是侵蚀体,你……!”
“爸。”
祁子恙眉头紧皱,他同样没有戴眼罩。
在如今的世界,不戴着眼罩外出,等于自杀。
他摇摇头,忽然伸手揭开盖在后座上的毯子。
女孩被吓得浑身一颤,面对父亲的愤怒凝视,她也只能颤抖着露出苦笑。
“你们……!”
祁证道刚想责骂,终端就传出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阿列克谢·列昂节夫,隶属指挥军团,现任共同体代表议会议长。”
随声音在屏幕上投影出的,是一个雄健的男人,他西装革履,留着络腮胡,看起来满面愁容。
祁证道怒视祁子恙和祈子沐,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可儿子却率先发言。
“2205年10月7日18:40,17头侵蚀体集结袭击了7424号探索区临时据点,共造成105人死亡,其中包括先锋军团红犬小队队长克斯·奥尔恩。”
祁子恙眼珠子向左飘,他知道父亲正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可就连他自己,都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好熟悉……现在这一幕太熟悉了,仿佛之前就经历过一遍。
诡异的脱节感一遍又一遍冲击着祁子恙的信心,可他无端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于是提前一步说出。
“2212年10月7日18:40,21头侵蚀体再次袭击临时据点,造成79人死亡,其中包括我妈。”
他转过头,从祁证道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中得知,自己所说的是事实。
可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为什么现在能如此流利地说出这些话?
“今天,2219年10月7日,18:40,34头侵蚀体袭击了据点……每隔七年,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他看着列昂节夫同样震惊的脸,又忽然摇摇头,“不,你不知道这些,让先锋军团红犬小队集结在探索区的命令,不是空间站下达的。”
列昂节夫愣了大半天,才用力点点头:“没、没错,如果不是你说,我也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祁子恙摇摇头,回避过父亲妹妹和列昂节夫的目光:“我也……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就在十分钟前,他像是刚睡醒一样在副驾驶位缓过神来。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特别重要的事情,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见鬼,这种该死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海马效应吗?可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父亲想说什么的?
“哥,你怎么了?”就连一无所知的祈子沐都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不由得担心地询问,“你看起来……怪怪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祁子恙抱住脑袋,耳朵里的乱响愈发清晰,他甚至能听到车外所有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浑身长满黑色硬块的侵蚀体正不断地夺走人们的生命,它们咀嚼肉块,却从不下咽。
它们不可被直视,哪怕只是扫上一眼,也会被它们身上的依未多固体标记,在24小时内变成同样的侵蚀体。
这一幕太熟悉太熟悉了。
“总之。”列昂节夫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会立刻派遣反攻军团的拟合体前往救援,你们先向……”
“你该被降职了,列昂节夫先生。”祁子恙忽然说道。
列昂节夫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终端上的投影就突然趴在地上,紧接着对着谁人大喊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让这些无人机滚开!你居然敢袭击我!我是议长!”
女人的合成声再度传来:“列昂节夫先生,您无权干涉该任务的进行。根据《共同体法》,将对您进行降职处分,请配合。”
“放屁!老子是议长!还有谁能比我的权限更高!我要见张泽!我要见最高评议……!”
列昂节夫话还没说完,通讯就戛然而止。
祁证道和祈子沐的表情更加惊悚,在他们看来,祁子恙简直就是未卜先知。
祁子恙侧过身,忽然扭头看向窗外。
下一瞬,一只黑色的大手径直穿透五公分厚的铌钛合金,把整个车门撕扯下来。
短短一瞬间,祁子恙又看清了侵蚀体的模样。
勉强算是人形,但全身遍布不规则的黑色硬块,肢体和躯干全部扭曲,不规则的头部上勉强能分辨出五官,却无一不是由黑色的依未多固体组成的。
在躲过本该贯穿他胸口的一击后,祁子恙从容地掏出父亲口袋里的手雷,拔掉保险栓,丢了出去。
橘红色的火光瞬间映亮他的侧脸,巨大的轰鸣震得他耳膜发疼,却也只能将侵蚀体震退几米,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
他平静地做完一切,大脑像是被注射了麻药,翻不起一丝情绪的涟漪。
父亲的话语、列昂节夫被降职、侵蚀体的袭击,一切都在他的记忆之中,就好像有谁把磁带倒了回去,如今又按原声重新播放。
不,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爸,开车。”他说道。
祁证道如梦初醒,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搁浅的鲸鱼顿时发出悲怆的长鸣,朝着西北方向游曳而去。
“错了,爸。”祁子恙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闭上双眼,“不用管我和沐沐,您的原计划不是单独开着货车吸引侵蚀体吗。往南边开吧,那里……有人在等我们。”
祁证道头皮发麻,他的原计划的确是一个人开着货车,凭借车厢里的东西吸引走所有的侵蚀体。
可现在儿女都在车里,他实在没法……
但他看了一眼祁子恙,不明白儿子到底是怎么“预知”未来的。
这个时候,也只能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