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没课，小宁一个人走到村外玩。三羔带着他家的黑狗在闲逛。
小宁不想理他。因为他和校长儿子扬她一身土，搞得她很难堪，回家还被骂。她很长时间对三羔没有笑脸了。
三羔却叫住她：小结巴，去干吗？
小宁生气，不理他。
三羔又说，小结巴，小结巴，我们一起玩玩呗，你又没啥事
小宁说，你、你叫我结、巴，我……不和你玩
三羔说，好好，我不叫你小结巴……小宁，陪我玩好不……
你、你上次和校长儿子欺~负我！
那都几百年前的事了！再说是校长儿子撒的，我就开始逗你玩撒了几下，别生气了好吧，下回把天书给你看……
小宁哼了一声。
三羔仔细看看她的脸，突然说，咦，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小宁心里很高兴，却又哼了一声。
三羔突然又唱起来，小宁小宁不结巴，长大做我媳妇吧，吃的有香也有辣……
小宁说：呸！
三羔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大家伙都说你是小结巴，还是女结巴，我不嫌你，长大了嫁给我。不，是我娶你……
小宁生气了，就不！我、我就结巴，结、结巴死……也不嫁给你！
三羔不笑嘻嘻的了：真的，我真愿意娶你，你洗洗脸穿上没补丁的衣服，真的会很好看。
小宁突然哭了：你、你个死三羔，你滚！
三羔急了：你别哭，小宁，等会您姥姥听见又说我欺负你。
小宁只管哭，自己往村边的场上走。狸花猫走了过来，抬头看着她。小宁继续走，狸花猫跟着她。三羔的黑狗对狸花猫呲了下牙，狸花猫浑身毛乍了起来，发出可怕的低吼。
三羔拍拍黑狗，你甭瞎吓唬人，哦？它是猫！黑狗停下了。
三羔像条小黑狗跟在小宁后面。
小宁说，你、你滚！
三羔可怜兮兮地说：我怎么你才能高兴？围着小宁转了好几个圈子。突然一拍大腿：不行咱这样，我也学结巴，咱都结巴，这样他们都笑我，就不笑你了。
小宁一听，噗嗤笑了。她轻轻地说：你、你学了结巴，您、您晚、娘打死你！
三羔故作轻松地歪着头说：没、没什么，我、我最最经经经经经……那个打……
小宁又笑了，说，你、你不准学我，你、真学会了，我、我才不、嫁给你……
一个下午，小宁抱着狸花猫玩，三羔就在旁边揽着黑狗认真地练习结巴。
几天后，小宁晌午放学回来，收拾锅屋，准备等姥姥回家做饭。
姥姥从地里回来，突然对小宁说，大妮，你又行坏事了？
小宁吓了一跳，说，我、我没有……
三羔大大咋说你教三羔结巴，还说要他娶你当媳妇？
没、没有，是、是他自己说着玩，我、我没答、答应……
姥姥说：三羔后爹很生气。你看看吧，没爹没娘的，还净惹事……
小宁浑身又抖起来，哭着说：姥姥，我听、听话，我、我、我、我真没教、教他……
姥姥哼一声：他到大了真娶不上媳妇你就嫁他家去吧，这也近，省事了……
姥姥突然又笑了，咧老大嘴说，到时看您两个大结巴咋过！
姥姥可能想想实在好玩，就又大笑了几声。
姥姥很多时候挺没心没肺的。
小宁看姥姥笑了，轻松了点，轻轻地说，我、我才不嫁他。
姥姥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怪，但没再说话，去锅屋做饭了。
过了一会，妗子突然大声骂起来。小宁又吓得心惊肉跳。
原来妗子也知道了。她指桑骂槐地埋怨舅舅姥姥不管好小宁，不但教人家学结巴，还要骗人家娶她一个女结巴！骂着骂着又骂到她娘身上去了：
这个不要脸的大姑子，一辈子不行好事！跟一堆野男人胡吊日！那还不算完！生个闺女也从小不是好东西！看天不打雷劈死你！躲到你娘比里去也没用！
小宁很冤枉，是三羔调皮故意学她，还将她气哭，又关她什么事。但大家就把三羔结巴的责任算到她头上。
姥姥这次没出来和妗子对骂，小宁帮姥姥拉风箱烧火，更不敢出去。
其实小宁一直觉得奇怪，三羔和妗子关系不大，人家说是妗子娘家和三羔亲娘家有点点亲戚。那小孩子间有点小问题，也轮不着她发那么大火吧。
吃完饭，小宁偷偷地顺着篱笆根溜出去，走在庄子的路上，却听身后有人说，就这个小闺女，结巴，还教三羔结巴……还要人娶她……小小年纪……
她听得背后发凉，赶快走开，恨不得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她一脸黑地经过三羔的家门口，三羔的大大，就是后爹正好从家里出来。看到她，气冲冲地说，就你个小结巴子，小闺女不学好，还教坏三羔，谁要娶你！你个没人要的贼吊日的妮子！
她哭着说：不、不是我，我、我没教……是……是他非得学、学我……
三羔大大大怒：看你说话那样儿！就是你教的！俺三羔一辈子都被你毁了！上前一脚踢在小宁的屁股上。
可能是三羔大大看她小女孩，脚下留情，没踢太重。但小宁又瘦又轻，还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小宁哭着躲开三羔大大的第二脚。
三羔大大跺着脚骂道：给我滚，你个小结巴！以后不能打俺家门口过！
小宁抽噎着跑开了。
小宁哭着走回姥姥家。擦了擦眼泪进了门。却听妗子正在骂舅舅：
……啥都不会，看东边人家臭孩家养貂，听说一只能卖十好几块，一年能赚好几千，就你无一，啥都不会，就会种那点地……
小宁知道三羔和妗子娘家有点亲戚关系，又听妗子正在发脾气，想到三羔学结巴，心里更紧张。她放松了脚步，想轻轻地绕过去。但院子里现在空荡荡，想从菜园另一边绕过去，又被篱笆挡死了。她只能胆战心惊地慢慢走过去。
正如履薄冰地走，突然听妗子换了话风：小小年纪结巴就算了，还去教别的小孩，自家死还要拉别人一块死吗？和您娘一样都是贱货！不要脸的东西！
小宁哇地大哭起来。
姥姥正在锅屋，院子虽然大，但妗子的嗓门更大，她全听见了，只是装听不见。这时听到小宁哭得那么惨，走出来。拉过小宁，一条胳膊揽住，一边对着舅舅家那堂屋说：小亮家的，你说啥要有凭据，小孩子一起玩，谁学谁也难说，你咋就这样骂人。大妮还是小孩，你就那样骂她？
小宁抱着姥姥的胳膊，拼命地哭。心里说，我的好姥姥，我一辈子记住你！
妗子大声说：你甭护犊子了！再说你护她有啥用，一个没用的女孩，还结巴，丢人还丢不够！你说说，三羔不结巴，跟她一块几天就结巴了，你说谁教的谁！护犊子也得讲点理！有娘生没娘教的贱货！
姥姥气得说不出话来，好久才说：你就积点德吧，大妮好歹也叫你妗子，以后她有啥出息，你甭学苏秦那嫂前横后爬！
妗子一声冷笑：听戏听多了，还狗咬盘子满嘴词！就她这样，叫我妗子我还嫌丢人！她考上状元当一品大员衣锦还乡我也不伺候！
姥姥气得大骂：你就不留一点口德！俺大妮一定有出息……
姥姥气得直喘，似乎面对妗子姥姥总是落下风。
多少年以后，小宁明白，其实姥姥还是善良了。面对妗子，姥姥总是气短，就是姥姥不想伤自己的儿子。对面这个恶毒女人的身后就是儿子，她骂啥就会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去，骂她全家不得好死，自己的儿子会被笼进去，骂她万人骑丈人养的，那是自己的儿子的媳妇，不还是骂自己？
妗子却恶毒到底，发起疯来谁都不顾，姥姥自然不敌。
正僵持间，舅舅终于出来了，说：娘来，你就少说两句吧！
姥姥气得哼了一声，拉着小宁的手走回姥姥那两间屋，丢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姥姥给小宁擦眼泪，低声说：乖儿来，甭哭，咱一定有出息，一定有出息……
小宁满眼泪花看看姥姥。
姥姥说得很没底气。她自己更没底气。她要怎么才有出息？
她觉得很对不起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