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态确实应了粟大人的这句话。
自那日皇极殿对决以后,三王爷就自觉禁闭于潭王府内,自省思过。曾帮过他的臣下们却过起了鸡飞狗跳、朝不保夕的生活。
就在诸位潭党成员松了口气,觉得可以逃过追究的时候,今上根本没留给他们喘息之机,就开始了对朝堂上下的大清洗。
潭党成员们本以为今上既然不对三王爷这个主谋追究,自己这等胁从自然也会平安无事,却不料,不对三王爷追究的效应,仅限于不以“潭党”之名拿人下狱。
那没关系,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谋逆犯上等等罪名,全都由乔安国来背,所有的“潭党”都被判为“阉党”,一个不留,一网打尽。
众臣躬恍然顿悟,今上所谓的不予追究,是不对三王爷追究,也不对刘正明那老三位受人蛊惑的出头鸟追究,至于其他涉事之人,根本不在“不予追究”之列。
一时间锦衣卫诏狱人满为患,今上发话:罪责轻的就不必下狱了,直接罢官回家即可。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成日忙个不停审讯犯人。其实没多少可审的,本来锦衣卫早就在摸查潭党成员,对其罪行已经了解了个大概,而近期因为三王爷的组织动作,潭党们都以为胜利在即,纷纷从地下转为了地上,早都自行暴露。
新任刑部尚书的刘正明与一些老成臣下看到今上这一番动作下来,各处衙门几乎空了一半,不免忧虑。外敌入侵在即,这般肃清惹得朝野动荡,岂不是自毁根基?
皇帝却不以为然,那些人都是毒瘤,留着绝对比祛除的危害更大。等仗真打起来,其中再出几个拆台甚至卖国的,岂非更是防不胜防?
刘正明等人听后也就不再多说。
这一下郑则民对粟仟英的远见卓识大表钦佩,也由此完全放了心。
今上是没有惩治三王爷,却彻彻底底打压了三王爷的风评,又干干净净地剪去了三王爷的羽翼,还需要害怕什么后患?三王爷即使仍不甘心,总不能单枪匹马来与今上拼命吧?
今上这不是放虎归山,而是掰了虎牙,剪了虎趾,看似过于宽容,实则一样是永绝后患。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乐观……
“爷说了,让姐姐放宽心,一切有他顶着。等爷稍有空闲,便会过来看望姐姐。”事情发生后,钱元禾紧接着就奉命把消息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绮雯知道。
“有劳钱师兄了,我不在时,还请师兄代我多多费心,照顾皇上。”绮雯说话的同时,就忍不住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钱元禾看出她的忧虑,又强调道:“爷特别交代,务必请姐姐放宽心,这一次对三王爷高高抬起轻轻撂下,都是为大局着想不得已而为之,是装样子给外人看,实则爷心里有数,即便没去对三王爷追究严惩,也可做到对其全盘压制,令其再没还手之力。姐姐无需为此多虑。”
绮雯所做的回应,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眼下的局势,确实不适宜对潭王下杀手,但她心里很明白,皇帝不去杀潭王,绝不仅仅是因为局势所迫,而是他心底里本来就不想。
他还是太心善,还是太顾念亲情,母亲那么偏心亏待他,只要稍稍态度松动,他就完全不计前嫌地接受,兄弟几乎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只要还没真的做出无可收拾的过分之举,他都情愿一笔勾销不再计较。
这是他的优点,更是他的弱点。
这一回看似是彻彻底底压制住了潭王,可只要容他活着,后患就总是有的,难道能指望潭王念着他的好,从此痛改前非么?防谁也不好防一辈子,谁知将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可惜,她此刻除了喟然长叹,也没别的能做。
外敌进犯在即,内忧却又不来根除,前景吉凶难料,绮雯真是一点也乐观不起来。谁知将来自己与他,会落个何样结果呢。
……
眼前一片昏暗,好似暮色沉沉,又如天将破晓。
“你且放心,咱们的儿子已然易装出宫,被人送出城去,女儿……我已亲手送了她步上黄泉。”他目露隐痛,握着她手臂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咱们已没了后顾之忧,今日上路,也好走得了无牵挂。我终是难以许你一个平安世道,对你亏欠良多,但愿来世能有机会补偿吧。”
说完他放脱了她的手,脱下月白绫缎的外袍,抬手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了遗书:“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写罢便摘掉发冠,以发敷面,以示无脸面见列祖列宗;又脱下鞋来,以示不愿入地面见苍生百姓。随后踩在王智的背上,拈过绑在一棵歪脖树上的白绫绳套,引颈自缢。
王智痛哭着叩首三次,也在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上自缢。
绮雯全身僵硬,看得心脏几欲跳出胸来,喉咙干燥好似火烧,急急想要冲上前去阻止,身体却像凝固了一般无法动弹。
依稀见到史官冷漠地舔了舔笔尖,悬腕在史书上写下:至此,大明王朝宣告灭亡,国祚二百七十七载。
大……明?
绮雯猛地惊醒,从床上弹了起来,浑身都糊了一层冷汗,冷得她忍不住发抖。
纸窗外隐隐透出拂晓的光亮,昏沉沉的头脑好不容易又辨过了方向,看清昏暗之中熟悉的物事摆设,心才渐渐定了下来。
绮雯捧着脸努力回神,天,自己当年历史考试经常不及格呢,怎就正好把崇祯的这段遗言记得那么清楚呢?总不会是对今世有什么预示吧?
不不,才不是,少自己吓唬自己了,他面对的局势还没有崇祯那么紧迫,资质又比崇祯好得多,怎就至于也要步其后尘?何况,还有我帮他呢!虽说我只是个臭皮匠,可有我付诸全力去帮他,总也该……有点效果吧?
自从听到太上皇丧讯传来的那个早上送走了皇帝,她便再没见过他的面。他有他的大事要忙,她明白,可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多一个见不到他的日夜,她就多一份恐慌与心虚。仿佛能与他共存在这个世上的时光已经屈指可数,过一天就少一天似的。
望着渐渐亮起的窗纸,心情终于趋于平静,绮雯沉默呆坐了良久,脸上的仓皇已不知不觉间被坚毅全然代替——打赢了潭王这场仗看似重大,实则只是一个小小的进步,面前还有一场更大、更险恶、也更吉凶难料的硬仗要去打,一旦失败,一样是死路一条,万劫不复。
我必须全力以赴,帮他打赢才行!
“……是有您说的那么一笔银子,只因前日奴婢们以为,太上皇晏驾,宫里会大批制作白灯,怕到时应付不及,就自作主张,提早拨去造办处了。后蒙娘娘和今上节俭,用宣纸替了白绢,这笔银子自是省下了,奴婢回去便着人提回来。”
尚宫局的吴尚宫规规矩矩地掖着双手,立在坤裕宫东梢间里,小心翼翼地向坐在南炕上的皇后回禀。
皇后已除了服,不再穿斩衰,只穿着一身寻常素服,头上缀着几样简单的银饰,神色间略有几分疲态,听完颔首道:“原来如此,也是难为你们了……”
刚说了这一句,她便似猛然醒觉,转眸朝侍立一边的绮雯望去。绮雯一样是身着素服,和侍立在侧的宋嬷嬷、苏姑姑等宫女子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站着,并没抬眼看她。
但皇后这一望,就像受了她什么暗示鼓励似的,陡然冷下脸色,硬起了语气道:“虽是如此,你自作主张也是不该,今上又不是头一日主张节俭了,你还要私动银钱,真敢说没有一点私念?”
吴尚宫骇得脸色发白,忙跪下道:“娘娘明鉴,是奴婢有罪,求娘娘开恩,奴婢今日回去必会将库银偿清,分文不少。”
皇后暗松了口气:“这便是了,那你去吧,今后可不要再犯。”
吴尚宫应声不迭,谢了恩却行出去了。
待她出了门,皇后就像个捧着作业给老师看的小学生,欠着身含笑朝绮雯问道:“这一回可好些了?”
绮雯蹙眉叹了口气,走近来一边收拾桌上杯碟一边道:“您都逼得她临到了招认的边沿,怎还不问个清楚,追究她的罪过呢?两千多两银子啊,要是咱们没留意到蹊跷,就被她们几个轻轻巧巧贪了去瓜分了,您这么轻飘飘一句警告了事,以后又怎能防她再犯?又怎能保证别人看了,不来有样学样呢?反正被逮到也仅仅受个警告而已啊。”
苏姑姑是太上皇后派来帮着皇后处置宫务的,往日也常看着皇后待人过于宽厚心急,又顾念身份不好太过直言劝谏,对绮雯的话大有同感,不住地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皇后怔了怔:“啊,那是不是该着人将她羁押,送去宫正司审理处置?”
绮雯道:“那自是该了,可既然您已亲口说了不再追究,贸然反悔,更有损您的威信。事到如今,只好着人对她再加一重警告,让她知道,您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对她宽容是您的善心,但她若是胆敢再犯,就决不轻饶。另也派人多盯着她些,再要捏到错处,再行严办也就是了。”
苏姑姑一样附和称是。皇后也点头道:“有理。”
“最重要的是,”绮雯将茶具交给别的宫女拿走,自己竟坐在了炕边,与皇后隔着炕桌对坐,“您不能当着她们的面就总看我呀,若是让她们都看出是我给您出主意的……”
皇后恍然大悟,忙点头道:“是了,那样未免于你的名声有损。”
绮雯无奈苦笑,耐着性子劝道:“我自打进宫,名声就没好过,还在乎那个?我想说的是,让她们看出来这点,就会愈发不服您的管,还要背后去说三道四,说您耳根子软,易受人摆唆什么的,以后更要阴奉阳违。”
苏姑姑又唯唯称是。这回连宋嬷嬷都跟着点头了。
绮雯说得恳切万分:“我帮您出主意,就是为了让她们服您,若是适得其反了,那……我还不如不插手呢。”
皇后蹙着眉赧然一叹:“你看看,我究竟有多不中用,要你这么手把手地教我,我还学不会。”
“也别这么说,”绮雯道,“您身份在这儿摆着呢,只要稍稍端着点架子,那些人也不敢小瞧了您。您还是太善性了,天下那么多的人,自私自利之徒颇多,哪至于人人都值得您善意相待呢?”
两人隔着炕桌坐着叙话,都是自然随和,推心置腹,既不像皇后与宫女,更不像正妻与小妾,完完全全是一副至交好友的模样。宋嬷嬷身为坤宁宫宫令,对这情景很看不过眼,甚至不怕将不满直接挂在脸上给绮雯看。
苏姑姑置身事外,对绮雯和皇后都没什么偏爱,倒能客观相待,只是心里总在暗暗称奇:这绮雯姑娘真是个厉害人物,才来了坤裕宫一个月有余,竟与皇后相处得融洽至斯。
其实对于皇后,绮雯一直没有怀疑过李嬷嬷的判断,她相信皇后是个好人。
好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心有怨念,也偶尔需要发泄,但毕竟要比本性恶劣的人好相处得多。她有信心能与皇后相处得好,有信心让皇后实实在在对她再没一点怨恨。
皇后要是爱皇帝的,这事就办不成,可既然人家不爱,那就好办多了,没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有了前事铺垫,皇后是既不会拈酸吃醋,也不再需要担忧地位受到她的冲击,所以只要逐步把话说开了,袒露出诚意,不怕皇后不好好接纳她。
自从太上皇晏驾当日,皇帝需要守孝,她继续在隆熙阁住下去已不合适,绮雯便请皇帝送了她来坤裕宫陪伴皇后,名义就是让她与皇后相护关照。皇帝起先还不放心,见她信心十足,才勉强答应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个月下来,绮雯已经完全收罗皇后成了闺蜜,如今皇后别说对她再没芥蒂,简直就快对她言听计从了。
当然,绮雯并不会天真到真去拿皇后当做至交好友的地步,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消除隐患,和平共处而已。其实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说,以她的手腕,想摆平皇后还是容易的。
宋嬷嬷却对这局面十分不满,今日待得晚间绮雯和苏姑姑都退出就寝去了,她一边理着炕褥一边道:“您何必对她那么好?看看现在惯得她那模样,真拿自己当了与您平起平坐的人物了呢,哪还有半点做奴婢的本分?”
皇后笑道:“你又来了,是我要绮雯与我平起平坐,私下里不要以奴婢自居。她这样才是正合我意。”
宋嬷嬷为她拆开发髻轻轻梳着,继续进言:“您想想咱们国公府的那些小星和下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她不过是长了一张巧嘴,心里还不是一样……”
皇后回头打断她道:“别人心里什么样,你都看得清?嬷嬷对我好我知道,可绮雯不是那些小星下人。今上送了她来,就是让她陪我,也是让我陪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宋嬷嬷一心急差点拽痛了她的头发:“您怎么想不明白啊?今上将她放在您跟前,打的主意是等她生了孩子,可以不必母子分离!哪里是着人陪您那么好心?”
低阶嫔妃生了龙种交给高阶嫔妃抚养是宫中惯例,如果绮雯生育之时已被封了妃,依礼是可以自己抚养孩子的,但像皇后这样无望等来皇帝宠幸的皇后,依照从前有些皇帝的做法,都会给个皇子皇女做个伴,算作一种抚慰。
表面看来,如今的皇后也就还剩这点指望了,可如果皇帝还要破例让绮雯长期居住坤裕宫陪伴皇后,皇后就无可指望能独立抚养她的孩子,宋嬷嬷这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
皇后苦笑道:“你也看得太远了,就算真是那样,将来能有绮雯和孩子一起陪我,不是更好?”
皇后再怎样亲和仁善也是公爵小姐出身,也会自高身份,险些自请避位的事她是不愿拿来与下人说的。
宋嬷嬷见她始终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如此之低,自是完全无可理解,还当她单纯是因为没主意而怕事,几乎急得顿足:“您怎就这么让着她?端起大妇的架子拿一把,也好让她知道敬着您,如此下去,连今上都要越来越拿您不当回事了。您听我的,明儿个起就给她立立规矩。您才是皇后,她就是个奴才,我就不信,您真端起架子给她点颜色,今上还会为她跟您翻脸的。真闹起来,还不是他们没理?”
皇后不善言辞,越是见对方着急越是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好反复劝她:“嬷嬷您就别说了……”
宋嬷嬷却愈发说得兴起,也越说越是难听,毫不避讳地发泄着对绮雯的不满。梢间里仅有她们两人,说话声传出槅扇,被侍立在明堂的小宫女清晰听入耳去。
宋嬷嬷习惯了拿这些低等下人当空气,完全没去想,她们听见的话还可能转述于人。而后宫里,又单有着那么一类人偷听和传播主子的谈话,是合法的……
坤裕宫是不住其余嫔妃的,绮雯现在的身份还是宫女,但谁都知道,不能把她当宫女看,当然,她未受册封,也不好当嫔妃看,反正今上为她破过的例已不止一个两个了,不欠这一个,她这个不是宫女也不是嫔妃的人,就暂住在坤裕宫的东配殿里,平日既与皇后作伴,又帮着皇后打理宫务。
“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烛火荧荧,夜色已深。绮雯坐在梢间里的红木雕花罗汉椅上,听完小宫女的转述,打发了她出去。
要说心里不生气,那太自欺欺人了。听着芹儿在一旁愤愤不平,绮雯摇头慨叹:“你说她进这些谗言,有多少是出于对皇后的真心忠诚呢?”
六局女官们对皇后阴奉阳违已成惯例,绮雯这些天都是在帮皇后,在为皇后撑腰,可宋嬷嬷对她的敌意,显然比对那些真心在欺负皇后的下人们还重,何解?不就是看不惯绮雯一个小小宫女一步登天、压到了她头上么?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做坏事还要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比大奸大恶还要可恶!
忽然想起《被解放的姜戈》里面那个塞缪尔杰克逊演的黑奴老管家。世上单有这么一类小人物,自己受着压迫,就看不得别人不受压迫,自己做着奴才,就恨不得拉着别人都跟她一样做奴才,看到有人翻身得解放了,他想的不是自己也要解放,而是把人家死命拉回来,继续陪他做奴才。
说到底就是奴性深入骨髓,无可救药。正直的李嬷嬷就总在为宁妃和女官们欺负皇后而气愤,宋嬷嬷反倒不那么在意,就因为她觉得那些人跟她一样是奴才,甚至比她地位还低,不像绮雯这样变了凤凰的麻雀那么碍眼。
绮雯一手搁在炕桌上,一圈一圈地转着一只白玉茶匙,轻撇着嘴角冷笑:我好容易与皇后修复了关系,岂容得你来拆台!如今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给我使绊子,还当我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宫女?
唉,人家本来正忙着辅助皇上办大事呢,还要被迫来处置这种小人物的是非,当真是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