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游目四顾,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国家股肱之臣,没一个外人,朕也便趁此机会,与诸位说说心里话吧。”
其实此刻在场近三十位朝臣,潭党一派、皇帝一派、中立一派的人都有,绝谈不上“没一个外人”,反倒该说是大多都是外人才对。没人摸得清今上为何如此说,都提着心等听他的下文。
皇帝又看向刘正明等三位老臣:“三位卿家为维护天道正统,不惜舍身取义,着实令朕敬佩。不过此事牵涉颇多,另有隐情,朕以为还需听听另外两人的意思。”
说着转过身,朝灵位一旁的一座云母屏风说道:“有劳母后久等了。”
众朝臣都吃了一惊,连潭王也露出意外之色。那座屏风是早已摆放在那里的,是以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先前屏风后定是无人的,只不知今上是何时差人请了太后过来,等在那里。
屏风后传出两声女子的轻声咳嗽,太后低低道了声:“无妨。”
不等太后多言,丛真先来义正言辞道:“大燕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违背!”
这便是在说,此间是前廷,是君臣议论大事的所在,后宫宫眷连来都没资格来,无论太后能拿出什么说辞维护今上,都是有违祖训之举。
潭王也在奇怪,这时候二哥真会以为搬出母后替他说情就能扭转局面?本朝就从没有过女人能左右储位之争的先例。请了母后出来,不是反倒授人以柄、落于下风么?
皇帝淡然道:“丛卿家莫急,虽说宫眷不好踏足皇极殿,但朕今日要请母后来说的,绝非什么国家大事,而是一桩家事。正因这桩家事对诸位卿家所议的国事相关紧密,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请母后到场。”
丛真就此无话可说,众人都是满头雾水地等待。
屏风后传来太后的一声长叹,未等开言,忽然轻唤了一声:“琢锦?”随后便是几声脚步声响,一个浑身缟素的妙龄少妇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泰恒长公主白琢锦发绾银簪,一身重孝,满面肃然地步出屏风之后,一双红肿的秀丽眼睛紧紧盯着潭王,神色间满是与其年纪殊不相称的凛然威势。
潭王自听见母后那一声轻唤的当口便是心头一颤,再见到长公主现身出来,满眼谴责怨愤地看着自己,他才终于开始明白了二哥的布局——原来如此!
只这一瞬间,他便看出了即将全盘逆转的形势,才明白二哥请了母后出来绝不是要反驳对他不孝的指责那么简单。原,来,如,此!
朝臣中大多是未见过长公主面的,见忽然有名服斩衰的女眷出来,都是不明所以,还猜着这是否就是那个赵家的罪臣之女。而老臣刘正明却曾见过年少时的长公主,又因站得靠前听见了太后的那声呼唤,也便知道了其身份,忙下拜施礼:“微臣见过泰恒长公主。”
其余朝臣也都反应过来,随之施礼见过。
“不敢当,”长公主语调冷淡,轻轻福了福以示还礼,“诸位大人请起。”
皇帝略显嗔怪道:“你又何须出来?”
长公主道:“皇兄见谅,小妹在屏风后听了诸位大人的言辞,实在憋闷难捱,不吐不快,才忍不住现身出来,失礼之处,一时也顾不得了。”
皇帝也不再多说。从大燕礼法上而论,公主对外男的避讳总还是比宫眷要稍宽松一些的,今日事急从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改天换日的大事上,这些小节也就暂且无人计较了。
“有关赵小姐进宫一事,我也是重要经手之人,当此场合,不得不出来向诸位陈说过往。”长公主又向潭王瞟了一眼,娓娓道来,“去年中元节,我随两位兄长前往太庙祭祖,于归途上巧遇赵小姐为强人劫持,我等便救下了她。当时皇兄怜悯其遭遇,出言免了她的连坐之罪,想要为她另行安排出路。当时,皇兄未发一言要她进宫,真正想要赵小姐入宫来的,其实是我。”
不过是半年之前的经历,此时说起,长公主、皇帝和潭王三人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若没有那天的邂逅,若那天与她错过,今时今日,该有多少不同?
“是我猜测皇兄对赵小姐似是因怜生爱,暗生情愫,才以让赵小姐进宫为婢陪伴我为名,坚持要她进宫。也是我在其入宫之后,极力将她安置进隆熙阁,陪伴皇兄。”长公主又将目光投向潭王,“早在初见她那日,三哥也曾亲口向我承诺,不会吐露赵小姐身份。”
潭王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朝臣中的潭党成员见状不禁暗暗奇怪:这样一次悖悔承诺也算不得什么劣迹,为何王爷神情如此严峻?
其余人等却在嘀咕:这些过往究竟与今日之事又有何关联?
长公主轻轻一声哂笑:“当日三哥就曾有过讨取赵小姐的说辞,我还当只是戏言罢了,却不成想,待赵小姐进了宫,日渐与皇兄两情相悦,三哥却一直未曾对她死心,甚至不惜潜入到宫女下处去找她。”
听到这里,不明所以的臣子们也就大体明白了她语义所指,纷纷朝潭王看去。
“诸位不知,仅仅十余日之前,便曾有过一起几欲改天换日的大事。”长公主缓缓踱上几步,用眼神询问皇帝,皇帝点了头。
所谓的被强人劫持还可含糊带过,但绮雯曾被掳去潭王府的事若当众说出来,就实打实地对她的名声有损。她迟早是要受封嫔妃的,有过这个过往,对将来会有何影响都不好说。
皇帝却清楚绮雯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一样不在意,而且眼下明摆着是说个清楚对他们更有利的局面。他们需要从大局着眼,需要争取最实际最长远的利益,就不能顾这个小节。
再说了,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等到胜利之后,想要左右底下人的评价,粉饰名声,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从前还有皇帝纳寡妇进宫为妃的呢,如今那位娘娘还不是名声甚好、一连串的华美谥号?
长公主得到二哥确认,便放心言道:“三哥竟然趁着皇兄去到太庙为父皇祈福之机,于深夜潜入隆熙阁寝殿,将赵小姐强掳出宫,事后还骗母后与皇兄说,赵小姐已然突发心疾而死。”
这一下众人看潭王的目光瞬时变了。前面听出长公主流露出指责潭王如此生事都是出于争风吃醋,绝大多数朝臣还不以为然,听到此处才都有些疑惑了,若非真对那女子动了心,执意想要将其抢到手,怎可能连私闯隆熙阁这般荒唐的事都做了出来?
皇帝曾辍朝三日,朝臣们早在猜测是为何原因,与此事一做对比,都是心下了然。
身为潭党骨干的工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董华运上前一步道:“请恕微臣无礼,公主可是想说,三王爷皆因与圣上争风吃醋,才有意挑起事端,鼓动群臣指责圣上不孝?此言未免太过荒诞无稽,令人难以置信!王爷心系天下,即便曾有过公主所言夜闯隆熙阁之举,也定是为大局考虑,绝非为什么争风吃醋!”
“不错!”吏部左侍郎徐文接口道,“王爷看出那赵氏女子惑乱君心,才想出此计将她带离宫廷,有何不对?若是圣上就此脱离了那女子,没有将她寻回,便不会做出为她而延误先帝病情的荒唐之举,说不定先帝此时仍然健在!”
长公主听他们如此颠倒黑白,早已气得脸色通红,忍不住怒喝道:“你们胡说八道!”
“琢锦。”太后的声音忽然自屏风后传来,打断了长公主,“这两位卿家又不知晓源瑢的真心,如此猜测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董华运与徐文两人都听得不明所以,齐齐看向潭王。潭王目光黯淡,仍沉默不语,仿佛面前人们所说的话都与他无关。
太后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源瑢曾亲口向哀家承认,他是对那位赵小姐动了真情,还曾假我之手,将那姑娘从隆熙阁唤来见面,当时哀家并未当回事。只未想到……唉,他竟会对那姑娘执念若此,只因得不到她,就对自家兄长做出这等事以图报复。诸位卿家有谁不信,不妨当场问问源瑢,哀家这话是否属实。”
臣下们敢于顶撞长公主,对太后却绝没胆量那么放肆。而太后的威信也远非长公主所能及,太后说出的话,众朝臣别说反驳,连质疑都几乎不会。
眼见潭王自己也没有出言否认的意思,众朝臣连同潭党成员在内,倒几乎尽信了他是对绮雯动了真情这一说辞。一时间众党羽好生尴尬,也好生汗颜,纷纷想到:王爷竟是真去对那女子动过心思的,果然是年轻气盛,不顾大局,怎就落了这样一个把柄给人家呢?
事到如今,潭王已经没什么可否认反驳的了。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难道还要当众指责母亲和妹妹说谎?他给二哥准备的罪名就是不孝,自己若是对母亲这般无礼,还有什么可指摘二哥的?
“不错。”长公主冷笑道,“事后赵小姐自潭王府脱逃,因怕宫门遇人阻截,就暂且去到我的居处躲避。三哥追到我府上,也曾亲口向我承认对赵小姐是一片真心,求我交人。两位大人是否想说,我与母后是因偏袒皇兄而有意说谎造谣?”
那两名臣子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
“我因顾忌赵小姐钟情于皇兄,并未答应。之后待皇兄找来,才将赵小姐交还给他。我本以为,那一次见到赵小姐与皇兄情深弥笃,三哥会就此收手放弃了,却想不到,他竟会恼羞成怒,使出这等手段对付皇兄,不但势要拆散皇兄与赵小姐,还想置赵小姐于死地。”
长公主朝潭王逼上两步,“我真想问问三哥,也问问在场诸位,赵小姐虽身为罪臣之女,但罪臣之后没入内廷为奴也并不有违礼法吧?皇兄一向处事公正,他再如何宠爱赵小姐,也未曾册封其为妃嫔,宁可让挚爱之人受着委屈,也没坏了规矩,这又何罪之有?至于什么怠慢耽搁父皇病情,更是子虚乌有之事!众所周知,宫内宦官多是乔安国党羽,那些人的说辞,如何可信?三哥究竟出于何样目的做了今日这个局,还不是再明了不过的么?”
她话音一落,整个大殿就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其实众所周知潭王对皇位觊觎已久,在场朝臣无论是何立场,甚至连同作证的太后与长公主两人在内,谁都不会幼稚到相信他完完全全是为了争女人才来争皇位的地步,最多只会觉得这是其中一项原因,还只能是次要原因。
但这都没关系,这些前廷后廷的相关人等怎么看都没大关系,关键是这番说辞放出去,让外面那些不明内情的人们听说有太后与公主亲口作证潭王是为争风吃醋才要谋夺皇位的,那些人当然会信!
这可比由阉党宦官作证皇帝延误父亲病情要可靠太多了。
皇帝与源瑢就是在打风评之战,谁能率先坏了对方的名声谁便获胜,这所谓的风评,可不仅限于朝堂之上。
在场朝臣不论信多信少,却个个都明白了这个局势,知道这一下三王爷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的机会。
而与此同时,在刘正明这样的正直老臣眼中,源瑢的形象也大打折扣。这样一个为争女人敢夜闯隆熙阁的王爷若是荣登大宝,谁能保证会比今上可靠?
刘正明等三名老臣互相看看,都觉脸上无光,各自喟叹。
长公主长长一叹:“我年纪太轻,于朝堂大事又一窍不通,说出的话或许难以取信,但母后的话,诸位总还信得过吧?皇兄是何样的人,三哥又是何样的人,不听我们母女来说,诸位也该心里有个数才是。”
皇帝为人严肃庄重,又素来有着不近女色的名声,潭王却是艳名远播,常年一副风流公子的姿态,都是有目共睹。是皇帝为宠幸宠姬而耽搁父亲病情,还是潭王争风吃醋因爱生恨造谣生事,这两样哪个更易取信于人,已然不言而喻。
屏风后的太后亦是长长一叹,语重心长道:“自今上接任大统,处处节约内帑,缩减用度,唯独对慈清宫各样用度极近丰厚,这一年多以来,今上对先帝与哀家二人也是关照良多,例子不胜枚举,挚阳宫上下,有目共睹。今上对先帝的孝心,天地可表。先帝过世那夜,隆熙阁内的情形哀家不得而知,但若说今上会为宠幸一个女子延误先帝病情,哀家是决不能信的。”
这番言辞若是太后刚来的时候就说出来,自是没多点说服力,等到众人已接受了潭王钟情于绮雯的说辞之后才说,就容易令人信服得多了。
太后又轻咳了几声,语调更显沉痛憾然:“源瑢,何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兴风作浪?你使人指摘源琛不孝,难道你的孝道,便是如此,连让你父皇在天之灵不得安息都在所不惜?”
一时间大殿之上又没了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潭王身上。
皇帝一样默然望着潭王。
那一次听绮雯说了源瑢去下处找她的过往之后,他所拟定的计划就是如此了。逐步引源瑢为绮雯与他较劲,让源瑢看清他对绮雯的百般重视,为的就是确保源瑢最终会以绮雯为突破口向他发难。
他早清楚源瑢对母亲的态度,本还想着伺机挑些是非让源瑢原形毕露,自己好将母亲拉拢过来,没想到因为私闯隆熙阁的事件,以及前几天太妃生事,源瑢自己倒为他达到了这目的,等到他前日去与母亲说起自己这个计划,母亲没再有半点犹豫就应允相助。
而绮雯当日引源瑢到十王府演出的那出戏,又帮他争取到了长公主这一重要盟友。
想要在道理上压过对方,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就事论事地与他掰扯,只要有办法证明他说的话靠不住,证明他不是个值得信赖之人,那就完全可以不去管他说了什么,已足够将他一击致命。
源瑢指责他哪里不好,他不需要与之正面辩解自己那里其实很好,而是转而去证明源瑢居心不良,说的话殊不可信,一切指责也就不攻自破。
等到源瑢真的以绮雯发难,他请出母亲与妹妹,证实源瑢是出于争风吃醋才搞出的这些是非,什么延误父亲病情,就根本无需再去解释了。
所谓的计划,就是如此简单,咋听似乎并不可靠,而等到真正实施的时候,却是效果甚佳。只要源瑢选的突破口是绮雯,无论说辞如何,都可以如此反击。
最后同样长叹一声的,是潭王自己。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当初只是为了一时之便,自称对绮雯是真心所爱,哪想得到这竟成了二哥反击的关键把柄。
自己告二哥不孝,二哥反告自己争风吃醋蓄意报复,如果这话是由二哥自己说出来的,大不了变成各执一词,不相上下。可惜啊,自己又何尝拿得出如母后和琢锦这般强力的证人?
偏偏有着这两人当众作证,偏偏自己还真是在她们面前亲口声称对那丫头动了真心的,连反驳都无可反驳,否认都无可否认。
筹谋许久,铺垫许久,片刻前还觉得自己的策划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却想不到已经无意间卖了那么大的一个破绽出来。从未想到,看似柔弱无用的母亲与妹妹,关键时刻却能给自己带来致命一击。
他以风评出击,皇帝亦以风评还击。这一下在天下人眼中,他都成了一个为了与兄长抢女人而大动干戈、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还能怎样来补救自己这个名声,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风评之争,风评之争!
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一回的风评之争上,妄想着将二哥彻底推为众矢之的,结果却是将自己的风评毁于一旦。
潭王闭了一下眼睛,露出颓然又自嘲的一抹微笑。是赌就可能会输,只是之前再怎样筹算,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输得如此简单,如此滑稽。
不过,他这所谓的输,仅仅限于输掉了风评之战而已。
皇帝转过身道:“琢锦,母后身体不适,你先陪她回去吧。”
长公主点点头,施礼告退,回去屏风之后。
潭王因站得靠近侧面边角,此时抬头朝后堂方向望去,正看见母亲被长公主搀扶着走向大殿后门,太后回望一眼,与他短短地目光一触,便迈出门槛离去。
曾经亲密超过亲生母子的两个人,此刻的这一次对视,却是复杂难言。
此后的皇极殿上,又是良久的寂静无声。而此刻的寂静无声,却可谓是危机四伏。
潭党成员的目光全都紧紧盯在潭王身上,亟待看他的反应。
风评之争已经见了分晓,可王爷手里仍有着筹码。京师三大营的高级将帅中一大半都是自己人,又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今上再怎样运筹帷幄,手里的兵权也十分有限,真动起手来,还怕拼不过他么?
局势沦落至此,可谓箭在弦上,除了彻底撕破脸硬拼之外已经没了选择。不去奋力一搏,就只能束手待毙。他们选好了阵营,为的就是作从龙之臣搏个富贵前程,当然要奋力一搏,当然不愿束手待毙。
个别生性莽撞的武将甚至都在考虑直接扑将上去刺杀皇帝,就此完事。
【下接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