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国承光二十四年,二月初二,雪在渐渐变小。大雁关前的合纵军撤离。雁门又恢复往昔的热闹,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少翊一行人就是扮作商旅,从玉京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甫进城,车踏都还没有备好,少翊就抱着奄奄一息的元毓出来,吆喝着全军最好的大夫立即过来诊疗。
大夫甲:“全身皮肤伤成那样,普通金创药怕是不能用,会把小侯爷痛的厥死过去。”
少翊道:“你说用什么就用什么。不用汇报。所有最好的都给他用上。”
大夫乙:“指甲伤处,幸亏未及甲床。微臣已经给小侯爷用清水清洗,加之石灰消毒包扎。精心护理的话,只需半年就能全部重新长出来。”
少翊道:“那你就随本王回京。半年内,若是赵小侯爷的指甲恢复如初,本王重重有赏。”
大夫丙:“小侯爷的左肱骨和左腓骨都被打断。微臣只能尽力为其续接,但究竟能恢复多少,还得看小侯爷的造化。”
少翊道:“你意思是他会落得残疾?”
大夫丙:“走路做事应该不成问题。”
少翊道:“什么叫不成问题?本王要的是恢复如初!恢复如初!”被他这么一嗓子吼,大夫丙都不太敢接话,生怕太子殿下一个情绪不稳,自己就人头落地。而这个时候,大夫丁拖着疲惫的步伐出来,也听到那一嗓子吼,登时满脸愁容,断断续续道:“太子殿下……小侯爷的魄门崩裂,血流不止……所幸他之前的体魄俱佳,尚且能捱住……微臣已经将其伤处缝合……只是……调养气血还需一段时间……”
少翊点点头,没有接话。
大夫丁摸不透他的情绪,吓得抹抹额头的汗,又道:“还有,小侯爷的阳*峰全断……您知道的,就算是华佗在世……也不可能将其……恢复如初……”
闻此言,少翊竟瞪向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封嘉。
封嘉识趣的很,立即躬身,谦卑到少翊都不知该斥责什么。
遂过半晌,少翊只能缓缓移开眼睛,对那四位大夫道:“赵小侯爷魄门崩裂,阳*峰全断的事情,本王不希望还有除此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四位大夫面面相觑。直到有一人跪下,其余人跟着,齐声道:“遵旨。”
这时,少翊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封嘉。
封嘉立时跪下,朗声道:“臣也会誓死扞卫赵小侯爷的隐私。”
少翊实在觉得封嘉此时的表现不妥,但又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遂只能对他冷冷地“哼”声。
而后,又好言对那四位大夫道:“尔等务必把赵小侯爷给救回来。过后,他能恢复多少就是多少,尔等尽全力就是。只要赵小侯爷还活着,本王就不会怪罪尔等。”待大夫们领命而去。少翊又揉着眉心,意味情深地对封嘉道:“奉仪,这次是你我欠宸曜的。日后,本王定当对宸曜加倍的好;而你,本王没有其他要求,只要你少跟他置气就成。”
封嘉一愣,随即腹诽:“我啥时候敢跟他置气啊?”但回答地极为顺溜:“是。”
得此回答,少翊终于长舒一口气;遂抬头望望天空,由不得感慨一声道:“哎,今年的雪怎么总是下个不停啊?”
……
雪仍旧下个不停。天地苍茫,银装素裹。隔夜,天京城那方传来消息:大司马林语卿因疾病故,帝病危。
简直就是要天翻地覆的节奏。少翊立即做出部署,与封嘉连夜赶回天京城。
至于元毓,偶尔醒一次,意识也不清楚;兢兢战战,浑浑噩噩,看那情况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少翊就安排他回京调养。只不过他的伤实在不宜颠簸,遂跟在其后慢慢走。待走到龙脊山附近,终于和赵家派出来接应的人汇合。
至此,时隔五年,从十四岁到十九岁,从天京到盛京到玉京又回天京,从肆意放纵的少年到遍体鳞伤的青年。赵小侯爷好歹是回家了。
但回家后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他时常迷迷糊糊的,瞪着一双眼睛,手舞足蹈,口内乱嚷,尽是一个人的名字。
待众人凑近听,隐约能听清一个“云”字。
但,此“云”究竟是谁?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楚寒又不在,赵夫人抓不到这个小子来拷问清楚。此时,看着元毓神魂不在的模样,她第一个绷不住,天天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嗷嗷大哭。
赵元琬实在怕母亲熬不住,常常过来劝,劝着劝着自己倒是先哭起来。
连素日管教元毓甚严的赵振忠,也禁不住唉声叹气:“毓儿这样……我怎么对得起……怎么对得起……”他说不出口的话,惹得赵夫人边揩泪边回头唾道:“你不许说这种混账话。我家毓儿定会好起来的。”
然,愿景美好,现实残酷。
待在家调养十余天,某个晌午,元毓卒然间瞪着一双鱼目珠子,拽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道:“你帮我去告诉他,好不好?就说:从此后,日坠月落,我跟他再不相欠。”
赵夫人当即就吓傻:“毓儿啊,你这是要娘去找谁?”
赵元毓此时连人都认不清楚,只道:“我要写休书。我要写休书。”
赵夫人急忙忙叫人拿来笔和纸。
赵元毓就提着紫毫笔,颤颤巍巍在白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不复相见。”那“见”字的最后一笔,还没有抒写完,他就直挺挺倒下去,凄惨惨叫一声:“云……”
遂呕出一大口鲜血。直接厥过去。且还保持着握笔书写的姿势。
此时,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瞧出来,赵小侯爷这是回光返照,快不行了。
赵家长嫂就在旁好意劝道:“母亲,小叔叔这个样子,还是早点准备后事要紧……”
“啪”地一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夫人就一巴掌呼过去:“你这个小贱蹄子,咒我家毓儿,是不是?谁今日敢给我家毓儿准备后事,我就先把她的后事给办了。”
说罢,也不管众人怎么想,她先揩着眼角,风风火火跑出去。
便是“爱子心无尽”,赵夫人为救儿子,竟拿出自己全部嫁妆去典当;又惦着脸皮,去找自己妹妹妹夫要钱。数天内,挥洒数万金,广纳名医巫医,不管正术邪术,统统请来救治自己儿子。赵振忠劝不住她,赵元琬拦不住她,即便如此,赵元毓也不见好。期间,倒是有无数达官贵人来探望,连簌夫人都携鸾镜公子前来。
据说,簌夫人走的时候,神色颓然,双眸赤红,还需鸾镜公子搀扶才能勉强走路。
据说,簌夫人还被镇南候家的门楣绊一脚,摔得半边脸都肿了。
据说,当时鸾镜公子去扶她,她不仅将其推开,还高声辱骂:“滚一边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声音嘹亮,连相隔镇南候府两条街的馄饨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据说,赵夫人居然跟簌夫人交恶。
据说,赵夫人不仅下逐客令,且还放言镇南候府绝不会再接待簌夫人。
但是,这些据说,不过流传两三日。
待到第四天,天京城内又在议论一件更为重大的事情:苍帝病故,太子少翊登基。
……
而这个时候,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镇南侯府驶出,披星戴月的,朝着凤岐山理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