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我有话跟你说。”
“毓,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竟在同一时间出声。随即,元毓又退回去,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尖,一声不吭;云霖轻轻叹息一声,遂侧身道:“外面天凉,还是进来说吧。”
元毓忙道:“不不不,就在这处说比较好。”他紧紧握着伞柄,连青筋都爆出来。
云霖自然看到。但他没有拆穿,还沉声静气道:“也好。这里凉爽,倒是能让人一直保持清……”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捂着嘴,猛咳起来。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
总之,元毓慌张地合拢伞,两步并作三步走过去,急道:“罢罢罢,还是进去说比较好。”
言毕,他主动搀着云霖的胳膊,回到内室。又将其安置到床榻上;又为其殷切地掖好棉被;又跑出去将瓜果茶盏一并带来,放在云霖触手可及的位置;又将火盆挪过来。
待做完一切,确实找不到事情来做,他才停下来。
遂抱腿坐在塌边,那模样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惹得云霖禁不住轻笑一声。元毓便稍稍抬头,瞪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云霖坦诚道:“你这个时候倒是乖巧。”他故意揉揉胸口:“也不枉为兄挨这一刀了。”
他不提这茬事还好,提及,元毓的火气就蹭蹭上窜。
遂磨着牙花,恨恨地问:“你给本小侯爷说一句实诚话。你是不是故意挨这一刀的?”
云霖摇头道:“我都快去阴曹地府走一遭了。若这都能算,绝不是人,那是妖怪。”
闻此言,元毓才稍稍好受一些,又问:“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是细作?”
云霖道:“白鹭之白非纯真,欺人总得先欺己。毓,你从未欺骗过你自己,如何骗我?”
再说,“算无遗策”是绝不容易被人骗到的;怎的人人都想来骗?
元毓倒吸一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霖道:“从见到你在北溟的那一刻,我当时就怀疑你的身份;而后,又知道玉楼春也来到北溟,我就基本可以断定你绝非真正的背叛苍国。”
况且,这一切本来就在他楼云霖的计划当中……
……
当初,他帮助鸾镜公子离开南越的条件,就是让鸾镜公子尽情去挑拨霍少翊和赵元毓之间的关系。鸾镜公子猜不透他如此做的意义何在。还曾好言劝道:“赵小侯爷可就是一个死脑筋,衍王殿下难道真以为他会因此放弃苍国,转投您的怀抱?”
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傻,那么天真。
做出这些事情来,无非就是一早把人心都算透。
那霍少翊身边最厉害的谋士是封嘉。此人将云霖视为此生最大的劲敌。故而,云霖想要合纵攻苍,于情于理,封嘉都必定阻扰。最可怕的是,封嘉还摸清云霖此生最大的弱点。遂就算云霖自己不制造机会,封嘉也必然找到借口,诱元毓前去北溟。
故,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
云霖一早在南越的盛京城就推算出今日之事,所以故意先给封嘉送出一个“借口”,如此才能保证元毓在北溟潜伏的时间更久更稳,如此才能尽量保证元毓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从而更加周全。
至于云霖是否在那个时候就推算出自己如今的败局。
其实,封嘉后来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云霖只笑着回答:“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情都能完美计算出来的?”
尤其是感情一事。情生智障,任你有多少抽丝剥茧、洞察世情的能力,到底还得变白痴。
云霖只糊涂一时,此生就输一场;封嘉倒是聪明一世,此生就赢一场。
遂封嘉始终搞不明白:“在大雁关,您明明有翻盘的机会,为何还要那么做?”
“如何做?”
云霖明知故问。直待封嘉冷冷地“哼”一声,他才淡淡一笑,轻声解释:“大雁关之战就是我给自己设的一场赌局。到最后的时候,我仍在赌。赌赵元毓的抉择……”
封嘉道:“您赌输了,所以您输了?”
云霖道:“我赌赢了。所以才输了。”
是以,云霖先前就推算出来,元毓会选择苍国;而他就赌这个必然的结局。
如若赌输,皆大欢喜,所爱会跟着他浪迹天涯;
如若赌赢,血酬知己,他亦不过重头再来罢!
而这个答案足以让封嘉征楞半晌。在此之前,封嘉想过无数种可能,独独没有想过就连大雁关“败局”亦是云霖有意为之的可能。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霖却道:“并非有意为之。只不过,这场赌局不论输赢,我都想好下一步棋如何走罢。”
封嘉问:“下一步棋?天京城?”
云霖笑:“不错。你知道的。我赢了,但其实输的更为惨烈。”
封嘉摇摇头:“但单从我的角度来看,天京城那一仗您赢得极为漂亮;从此后,你便再无弱点,而我亦再也没有战胜你的可能。”封嘉说完这句话,就有一些后悔。并非示弱。而是他忽然意识到,其实在大雁关的那场战役中,他也没有完全战胜云霖。
因在整个布局中,云霖压根就没有把封奉仪算进去,且他还一直正面自己的弱点……
……
……毋庸置疑,云霖的弱点就是元毓。
待平静地说出“自己如何知道元毓是细作”的推断以后,云霖就撑着头,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赵小侯爷。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中只剩木炭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
也不知过去多久,赵小侯爷忽然嗫嚅:“你倒是提前拆穿我啊。把我抓起来,把我绑起来,把我强行带回楚国去啊。这样,你也不会差点连命都没了。”
云霖轻轻皱眉,半晌才“嗯”一声。
元毓又道:“对。如若这样,本小侯爷也不用纠结了。”
闻此言,云霖的声音都有些打颤:“你……曾经纠结过?”
元毓道:“当然。”又道:“不过,本小侯爷也就纠结那么一会儿。”
“嗯。”云霖微微一笑,换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半躺:“其实……现在还来得及。”
“啊?”
“把你抓起来,把你绑起来,把你强行带回楚国去啊?”
“欸,你还当真啊?”元毓不由打个哆嗦:“我从前不是说过,此生绝不踏入楚国之境。”
“赌气之言,如何当真?”云霖边说边拍拍身旁的软塌;元毓只犹豫一下,就利索地踢掉靴子,爬上去。云霖顺势将他搂入怀中:“我曾说过:待西楚灭,东苍亡,天下一统,我就带你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然而,我已经等不及了。毓,如若你真不想随我回楚国,那咱们就去别的地方。从此都不管天下之事,只隐居避世,不问前程。”
……
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
……
倏忽间,元毓又想起青玄真人说过的话。他思虑片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云,就大雁关的事情过后,你怎么都不怀疑怀疑本小侯爷对你的痴心呢?”
“为何要怀疑?”
“欸,本小侯爷可是细作,欺骗你,背叛你,还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啊。按照民间那些话本小说的格局,你难道不该质疑我,批判我,甚至跟我决裂吗?对,就是这样。怎么本小侯爷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竟还能跟本小侯爷认真讨论起私奔的事情来?”
元毓百思不得其解。云霖这一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搞得他之前好像是白忧伤自责一场。
云霖抬手轻弹一下他的额头,宠溺道:“你啊,有时候还真是傻得可爱。你去北溟当细作,那是你对苍国的赤诚之心。但这并不能证明你不够爱我。日未落,月未坠,此情怎移?”
我心若日月,日不落,月不坠,此情不移。
我心若匪石,石不可转;我心若山涧,永不止息。
曾经的誓言言犹在耳。元毓微微侧身,指尖在云霖的胸口画着圈圈。他想起那处的伤,想起曾经的话,喉头一动,微微哽咽。
云霖却在这时握住他的指尖,拉到唇边轻轻一吻:“莫要伤感。咱们不过扯平了。”
元毓一愣。
遂在蓦然间想起云霖指的是什么:当初在龙脊山,云霖安排听月伏击他的事情。
就听云霖轻声续道:“所以,扯平了。我们现在还能重新来过吗?”
元毓的鼻子一酸,转身紧紧抱住云霖,呜咽道:“能……当然能……”
到此时,元毓终于想明白:若失此人,纵然功成名就,又有何意?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就该为情所困,就该肆意妄为,就该双宿双飞;至于其他的,大仁大义,大忠大孝,得到仍是意难平,终是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