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元毓又跑来探视,但见云霖还是那个样子,吊着一口气,仍旧毫无生气。
他忍不住又一次垂泪。
遂握着云霖的手,絮絮叨叨半晌,直到封嘉在外面轻唤:“宸曜,龙源来的汐萦真人想进来看看衍王殿下。”
元毓的泪还挂在眼角,忙不迭地起身迎接。
汐萦瞧着他这般憔悴颓废的模样,心生怜悯,故而也不若从前那般嘻嘻哈哈,拂尘扫过元毓的脸颊,抚慰道:“放心吧。师姑肯定会救回云霖。”闻此言,元毓的眼泪就若决堤的洪流,哗哗不止。由此,汐萦竟想起一些往事,遂长叹一声,道:“青玄真人也在外面,他想与你谈一谈。”她将元毓推出去,轻轻阖上房门……
……
其实,元毓还从未跟青玄真人正面交锋过。他总觉得青玄真人对他有敌意,遂处处针对他,遇事绝不轻饶他。
但是,正所谓:东风正,西风邪,不是东压西,合该西灭东。
就算如今捅出天大的篓子,他赵元毓在面对青玄真人的时候,也未曾露出半点怯意。且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是骡子,谁是骏马,还不一定呢!
遂第一句话就火药味十足:“汐萦师姑说青玄真人您有话与本小侯爷谈。然本小侯爷来时的路上想很久,实在不知道我们之前还有什么交情,故而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青玄真人并不与他计较,只淡漠道:“谈的自然跟云霖有关。”
来者不善。元毓撇撇嘴,双臂环抱,呈一副防备的姿态:“那您想谈什么?”
未曾想,青玄真人竟不直接进入话题,反问道:“你懂什么是‘忠’?”
元毓一时征楞,半晌才道:“精忠报国。忠,自是对吾国。”
青玄真人冷哼一声:“当真如此?”
元毓竟丝毫也不犹豫地点头。
青玄真人续道:“忠也者,一其心之谓也。而你,赵元毓,竟是满腔的仁义道德、赤城无私,当真在为苍国?你可曾为苍国做过一件实事?你可曾为苍国百姓谋过一件福利?说起来,全是用言语中树立起高尚的标杆,做出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赵元毓,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跑去北溟当细作,绝没有半点的私心?”
青玄真人还从未对谁这样言语相激过,想来对元毓的所作所为气的不行。
但是,元毓本就是“你横,我更横”的德性。青玄真人越是这样,他也越是跋扈:“那又如何?就算本小侯爷有私心又如何?你还能奈我何?”
闻此言,青玄真人的手猝然握起,拳窝隐隐有蓝光溢出。
未曾想,元毓丝毫也不露怯。他甚至还朝前挺一步:“真人的度量也不过如此嘛。”
两人眼看就要僵持不下。怎料,青玄真人竟在这时,收敛怒气,松开拳头。
他还苦笑一声。
那眉间的赤凤纹样鲜红,仿若要渗出血来:“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赵小侯爷说的极是。我,大约是这个尘世间最没有办法奈你何的人。”其态度竟在须臾间转个一百八,搞得元毓登时成丈二和尚,也不好继续强硬,只得跟着闷闷哼一声。
青玄真人续道:“如若换作别人,对云霖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定会收走那个人的命。何奈竟是你?云霖重情,我又伤不得你丝毫半分。便是将那千条道、万种路都走尽,都没有任何柳暗花明的机会……”话到此处,他竟长长叹息一声,又道:“其实,康庄大道也好,羊肠小道也罢,都不及你的一念。”
元毓道:“真人有话可以明说。”
青玄真人就深深地看着元毓,半晌才道:“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入魔。而你的一念,即可能会拯救云霖,亦可能将云霖推入万丈深渊,魄散魂飞。”
万丈深渊,魄散魂飞……元毓不敢深想,只将自己的双臂抱得更紧:“如何选择?”
青玄真人道:“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如此即可。”
又是一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头破血流的事情。
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
多么简单的事情。只要放下身份、放下理想、放下执念,放下苍国即可。
然而,迈出这一步,他赵元毓待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阴曹地府见自己的大哥?
遂元毓没有直接回答青玄真人;待到云霖醒过来,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望。
……
隔天,大雁关内外都被银装素裹,一片茫茫白雪。
合纵军那边又派人过来谈判。元毓听说,天还未亮,封嘉就冒着大雪前去找云霖,他们交谈足足一个多时辰。封嘉出来,接着就宣布衍王殿下将会参与这次谈判,代表合纵军方。
看样子,所有事情都在封嘉的计算当中;就连云霖这一次也都失算。
算无遗策,终归还是有漏算的时候。
元毓披着一件狐裘斗篷,撑着一把紫竹伞,又一次踱步到软禁云霖的房前。
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算无遗策”是否该当其名?对他而言,整件事情只意味着:云霖将会被送回去,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难以相见。
思及此,元毓忽然想跨步进去,二话不说,拉着云霖远走高飞。
但到底没有迈出那一步。但到底缺乏一些底气。
但到底,只配静静地杵在雪地中。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情此景难为情。但到底,只配在大雪中默默念出这一句,只配轻轻地转动伞轴,任伞上的积雪从伞延边簌簌落下,登时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了他的眼睛……
……
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
……
倏忽间,他又想起青玄真人说过的话。他何尝不知道云霖的真心?何尝不想回报?
只是,迈出这一步,仅是从房外步入房内,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其他?
元毓这般想着,遂长长地叹息着,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房门洞开。
元毓猛地回头。
就有无数的雪又从伞延边簌簌落下来。
隔着那一片白茫茫,他就看见云霖仅穿一件素白的中衣,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便是一身洁白的倚靠在门边,看着他,笑容像阳春三月绽放的桃花,融化着这一片的雪白:“毓。”
仅此一声。
元毓的眼前立时朦胧一片。他不知这是大雪蒙住眼睛,还是其他……他只知就在云霖呼唤他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许多,想不得许多,终于朝着那方迈出去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