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耽搁,大约在卯,天将亮未亮之时,元毓才哈欠连天地回到“花想容”。甫一推门,就有一道修长的影子,被烛光带着,落在自己的脚底;他顺着影子看过去,是云霖跪坐案几旁,手执一本破旧的书籍,挑灯夜读,全神贯注,抟心揖志。
元毓踮起脚走过去,伸长脖子一看;云霖这次读的终于不是《安澜》,而是一本《心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这一句的旁边还有一段云霖亲笔所写的批注:“断尽一切妄惑?知行合一,谈何容易?”元毓瞟见,轻轻皱起眉头来,忍不住道:“有些人知易行难,有些人是行易知难,有些人是知难行亦难;然只有云,你在我的眼中,一直都是‘知易行易’的奇才。”
云霖闻声,抬起头来,轻言细语:“不过凡胎肉体,七情六欲,样样俱全,何谈‘知易行易’?”他那双若烟雨花苞的蓝紫眼瞳清澈见底,仿若潺潺溪水,仿若涓涓细流。连见惯他各种模样的元毓都不由微微一怔;但很快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指着书,笑问道:“为何忽然看这样的书?”
云霖揉揉眉心:“就是最近烦恼事太多,需要静静心。”
元毓坐过去,自然而然,将头靠在云霖的肩上:“那效果如何?”
“有好处,也有坏处。”
云霖边说边挪腾一下位置,让元毓靠得更加舒服一些。
元毓问道:“什么好处?什么坏处?”
云霖轻笑:“好处就是它能使我一直坐在这里,宛若执帚,心平气和地静候你归来;而至于坏处嘛……”他停顿片刻,眨眨眼睛,续道:“其实,你回来以后,那些坏处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闻此言,元毓眼睛一亮:“让我猜猜看。难道你指的坏处是:本大爷没有在你身旁,你就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云霖又眨眨眼睛,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然赵小侯爷偏偏就有把默认当承认的本事:“你要一直这样,本大爷可会得意的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啧啧。‘那个何处来的小郎君啊?玉京贵公子,气盖苍梧云;醒时美在怀,醉时香满车。哎呀呀,怎则个魅力如此大!’”他竟大言不惭地自编自唱起来。
怎料,云霖也被勾起兴致,合着他的花腔,也自编一段接着唱下去:“翩翩郎君舞象即。便是那:齿白若齐贝,唇丹若绛珠。樽俎从容离骚意。便是那:灵秀在眉间,浩气在胸口。行若龙起游千状,翩若凤回色五章。风流正自合倾城,不论相识也相邀。”
唱毕,犹是“自吹自擂”的赵小侯爷也不由老脸一红,连连道:“你这夸得也忒厉害点。”
云霖微微一笑:“那就换一段?”
元毓“嗯”一声;不过须臾间,云霖又编好一段:“飘飘公子,只应见画……”刚起一句,就被元毓捂住嘴巴:“不妥,不妥,这段词应该由我来唱给你。”云霖眨眨眼睛;元毓便垂下手,自起身,笑道:“待我去取酒,取琴,取箫。”
酒为醉龙卧。云霖特意差人从龙源收购而来,最上等的品,整整十坛,如今剩四。
琴名为瑶涧。因奏出的声音若“琼瑶轻拂山间小溪,潺潺淙淙,叮叮咚咚”,故有此名。半年前,云霖回西楚,偶然得之;遂将其带到北溟,转手赠予元毓。
箫名为九韶。青玄真人随身携带,后在临别前予以云霖的。
“相传,白泽天帝时常在神界的芳菲之地弹琴,惹得神木动凡心,坠凡尘,其过程中被烧成焦黑断木,藏于深山中,不得见人;后被前朝制琴大师雷鸣所得,制成‘瑶涧’在景太祖登基大典上第一次亮相。其声清澈纯粹、温劲完美,为世人惊叹。”元毓边说,边摸着光滑的琴身,如痴如醉:“自你赠我,我还未曾舍得用一次呢。”
恰好朝暾带着数朵琼花从窗缝中偷溜进来,落在案头,落在摆在其上压书用的九韶身上。
箫韶九成,亦言圣主之盛德至极,故生瑞应。相传此乃青华神尊的神器之一。
若是传言为真,不知比“瑶涧”贵重多少倍。
然云霖仅用最普通的丝绢拂去落在其上的琼花,轻言道:“但凡器物就该为人所用。用的称心,用的顺手,方才是好物。”
元毓一怔。猜不透他是随口一说,还是话中有话;过半晌,方才道:“说的也是。”
便强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举手抚琴;只起第一声“宫”调,就被其格外清朗的琴音撼住,遂忍不住赞道:“果然好物。”云霖微微一笑:“接着唱吧。”他说着,就举箫至唇边,飘出刚才所唱的曲子。
元毓却道:“不好不好。”
云霖停下:“如何是好?”
元毓就指着脚边的醉龙卧:“劝君更尽一杯酒,风流不枉与诗尝。”
“斗酒论调?”
云霖洞悉,倒不拘泥,抱起酒坛子就拆封;也不等元毓,自己先喝上一口,唱道:“飘飘公子,只应见画;朝为我思,夕为我眷;昼夜相思,未曾相怜。便道:一怕无情根,二怕无机缘,三怕无牵缠,四怕消前愿;何奈痴云腻雨总留恋。”
过后,就接一段箫曲,若子规啼血,杜鹃花开,苍劲悲凉。
由此,元毓又是一怔。
他本以为云霖又会将其赞美,怎料是一段凄苦的心思?待云霖一曲奏起,他就在旁默默饮酒,心潮澎湃,心绪千万;待云霖一曲完毕,他就接着相同的曲调,拔高二音,边弹边唱道:“飘飘公子,只应见画;朝为我念,夕为我得;昼夜缱绻,相爱相怜。便道:一愿连理枝,二愿不羡仙,三愿长相守,四愿来生缘;并看红尘碧海如何变。”
这么一改,先前的悲凉意境荡然无存;便若鸾凤和鸣,情意绵绵,隽永悠长。
云霖抬手揉揉眉心,苦笑道:“你倒是挺乐观的?”也不知是在评价这首诗,还是元毓这个人,抑或是这段情?然元毓已经懒得多想;他仰头一口酒,过后用衣袖揩着嘴唇,豪放道:“颠倒疏狂,纵情高歌,活在当下,何而不为?”
“活在当下?”云霖轻声重复此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元毓抱着酒坛,索性栽倒在云霖的肩上;那只拂过“瑶涧”的右手轻轻着摩挲云霖的下巴,仿若能在那处也弹奏出一段绝世之乐。他嬉笑道:“云,你就是活得太过明白。就拿昨夜之事来说吧。你知道我外出,你或许还知道我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但是,你情愿将这些事情憋在心中,也不肯问问我。”
闻此言,云霖只抿抿嘴唇,将苦笑慢慢压抑回去。
他将“九韶”轻放到一边,默不作声,举坛饮酒。
如是,元毓又扯扯他头上那枚碧玉发簪:“当真不想问我?”
云霖莞尔一笑,轻言细语:“问你,你就会说实话?”
元毓点点头:“你问我啊?你要问我,我当然全都说实话。”又道:“从来只有你骗我的时候,怎有我骗你?就算我骗你,难道凭你还会看不出来?”
“说的很有道理。”
云霖故作深沉地点点头。他放下酒坛,抓住元毓在他头上捣乱的那只手,忽而问道:“你大半夜去女闾玉楼春那里,究竟是为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