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待云收雨歇过后,元毓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便是趴在云霖的身上,连手指头的不想动。
就是嘴巴依旧犀利。
竟唱着歌儿,拐着弯儿地骂云霖是轻薄狂徒。
云霖抚摸着元毓光滑的背脊,就像抚摸一只慵懒的猫儿:“我且狂徒,那毓心中的子都又是谁?”
元毓眨眨眼睛,故意道:“肯定是……”他本想说少翊;转念一想,此举实在不妥。遂机智道:“天下第一美。轩辕鸾镜。”
“什么轩辕鸾镜?他叫轩辕旻。”
云霖好笑地纠正着。就在这时,忽然就想起一件让他也困惑不已的事情来:“我说过我曾为我大哥去盛京调查过他们皇室,发现一件格外蹊跷的事情。”闻此言,元毓终于提起点精神来,从云霖的胸口处稍稍抬起头。云霖续道:“南越未曾发生宫变的时候,太子妃身怀六甲,前太子极为重视,早早就为腹中孩儿取名,单字为‘昱’,取新日登位之意。但现在你我都知道,恢复宗族姓氏的鸾镜公子,正是前太子的遗腹子,单字为‘旻’。虽与‘昱’字不过半字之差,其意却是天壤地别。”
“昱,新日登位,新的一朝,新的一天;旻,白秋之天,海纳百川,心胸壮阔。”
元毓将下巴抵在云霖的肩膀上,喃喃自语:“若是那南越太子未薨,其子名‘昱’倒是名正言顺;但如今,其子名‘旻’就足见簌夫人的智慧,只有先将锋芒避去,而后才有机会从长计议。”
果真是条条大路通天京,不管怎么样的解释,都有自己相应的逻辑道理。但究竟哪一条才是真相?恐怕只有等它愿意浮出水面的时候,世人才得以窥见一二罢。
云霖问:“你觉得轩辕旻有本事让南越改朝换代吗?”
元毓答:“轩辕淦荒淫无度,故而凡事都有可能。”
云霖又问:“若是你处在轩辕旻的位置,该如何做?”
元毓挑眉:“考我吗?”但很显然,他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吸引。遂起身,边穿衣服边推敲道:“其实,他要推翻轩辕淦真的很难。南越富庶,无论鸿儒白丁都多耽与享乐,只要太平,谁当帝王都无所谓。所以,当初在龙源出现的那个赫连筱和霍修容,身为南越人还有那样激进的思想,倒还真让我刮目相看过。”讲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欸,话题扯远了。这就说回来。当年轩辕淦宫变,也是借助苍国吾皇的力量,就因南越其内的氛围如此;故而,轩辕旻想要成事,自然也要利用外部的势力。”
至此,他稍稍一联想,登时脑门手心全是冷汗:“欸,你不会想帮轩辕旻吧?”
还好云霖冷静道:“我没有理由帮他。”
元毓“呼呼”松一口气,又眯起眼睛审问:“那你问我这些有何意图?”
云霖从容道:“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这时的他也穿戴好,遂爬出车厢重新启动马车。元毓跟过去,坐其身旁。不多时,云霖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有一点你说的对,但也不全对。轩辕旻想要成事,的确需要一股特别强大的势力介入,但未必就要从外部找,南越其实就有。”
元毓惊叹:“啊?是谁?”
云霖轻道:“南越顾家。”
“顾家?不就是一介商贾之家,怎会有颠覆一国超纲的势力?”
“那你觉得东苍楚家有没有?”云霖不答反问。
元毓心中一沉,但嘴上却道:“楚家除了财力雄厚以外,在朝廷中势单力薄……”
云霖笑道:“真是如此吗?”也不等元毓反驳,他就提醒道:“楚家的当家主母是清霖郡主,其父是东苍当今皇帝的叔叔,其兄鲁王,其姐夫是镇南侯爷;楚家的二当家娶得是燕国长公主箫嗪,官任礼部尚书;楚家的小妹被御封为宁国公主,远嫁至大襄为妃。所以,单看这些势力,再加上楚家的财力,当真不可颠覆一国朝政吗?而南越顾家比起楚家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毓撇嘴,不服辩道:“就算轩辕旻有此意,成事又怎能单靠笼络一两个家族那么容易的?况且他从小在勾栏之地长大,想要获得这些士族子弟的认可谈何容易?”云霖微微垂下眼眸:“正是。虽说英雄不论出处,但若南越这位前太子的遗腹子能从小就秘密养在官宦世家、锦衣玉食地长大,那么南越士族的认可度就会比现在这位高上许多。”
“欸。只能说:时也。运也。命也。合该不是南越一统天下。况且就轩辕旻那气质模样就不可能是一位英主。”元毓边说边揉揉酸痛的腰肢,又捂嘴打了一个哈欠。云霖借着月光瞅着他眼底有一抹黑,遂心疼道:“进去睡一会儿吧。赶路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
此时,月上中天,云白风清,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元毓舍不得睡觉。便从车厢底下摸出一个酒葫芦来,懒懒散散地倚着车门,边饮边与云霖闲聊。不多时,酒葫芦空大半。他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聊回西苑公主的那些奇葩事情来:“云啊,世人都说你算无遗策。照我看,这样的形容也不过七八,剩下一二的你还是不行。就比如在天京的时候,你还不是被上官秋芙发现行踪,然后眼巴巴地追过来。”
“我若不泄露,她如何能追?”
云霖接话。便是以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瞥向元毓。
元毓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契兄委实欠揍:“你故意泄露行踪?骗鬼去吧。你那时在苍国当细作,主动把她招来不就更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反而引来杀身之祸。”
对,常人的逻辑该当如此。但云霖怎会与常人思考的方向一致?
元毓想不到;云霖就解释:“当年的确是我让花蕊故意泄露行踪,引西苑帝女前来苍国天京。其一:她爱慕我。断然没有理由将我置身到危险的境地,且在关键时刻还能为我掩饰身份。”闻此言,元毓撇着嘴,从鼻子中发出一阵“哼哼”声。云霖轻声笑着,反手去顺他的额发,续道:“其二,那时的我与北溟帝女才联姻不久,她心中有妒,极有可能发泄在北溟帝女的身上。故而,我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来,如此才好掌控。”
步步算计,步步为营,“算无遗策”绝非浪得虚名。
元毓咂咂嘴。一时间不知该伤感还是该高兴。若论伤感,不用多说,此人是苍国一统天下的最大劲敌;若论高兴,亦不用多说,此人是他的契兄,天地为证,青神为鉴,此生此世,不可更改。此两种心态在元毓心中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折磨。遂他到后来只能保持着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此生难道就没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嘛?”
“有,当然有。”云霖回答地毫不犹豫。
元毓登时来劲,一个势头栽到云霖肩上,迭声催促:“快,快,说来听听。”
云霖扯扯缰绳,直到马车的速度稍微放缓一些,他才讲道:“意料之外的事情,说起来有两件。”元毓将下巴支在云霖肩头,完全一副“就想听你糗事”的得瑟劲。云霖淡淡道:“第一件事情,就是没有料到你会掳走北溟帝女,继而没有料到她会在半途突发天花,更没有料到西苑帝女会暗中使坏。若非你仗义出手,只怕会害了那丫头一辈子。”
闻此言,元毓竟弹起来,惊讶道:“你原来知道东武城外那个破庙中发生的事情?”
云霖点点头:“听月将消息带回南襄城后,我就日夜兼程赶往东武,谁知在那破庙中只剩三具尸体和你留下的诗句。”
“但那尸体上的令牌已经被我拿走。你怎知此事跟西苑帝女有关?”
“那三具尸体衣冠不整,一被刺穿心脏,两被身首分离,由此我就能大致推测出当时的情景来。应是他们欲行不轨之事的时候,被你偷袭。否则怎会没有一恶战?否则你又怎会得空闲时间留下诗词?过后,为证实猜想,我对西苑帝女旁敲侧击过一次,她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但字里行间全是破绽,故而我就知道她在从中作梗。”
“难怪后来到泪镇的时候,我没有看见那狗皮膏药黏着你,想来应该是被你故意甩掉。”
“若非她是我姑母的独女,做出此等事情来,我岂能容她?”
“面若春花,心如蛇蝎,说的就是你表妹这种女人。欸,你也不要太好心,当心成了东郭先生。”元毓重新靠到云霖的肩上,悠悠然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那第二件事情呢?”
云霖偏头,趁机在其脸颊偷亲一下:“当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爱上你这个混世魔王。”
被偷亲,还被骂成“混世魔王”的赵小侯爷可一点也不生气。
他还能脸皮忒厚地接话:“没办法。谁叫本小侯爷的魅力一直那么大呢?”
云霖附和道:“说得极是。”
但元毓没有再得瑟,再接腔。
云霖微微偏头,就见元毓已然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搭下来,似娟扇,像蝶翼。平日里张张扬扬的赵小侯爷,只会在睡着的时候似孩童般乖巧纯真。想到这些,云霖莞尔一笑。就觉此情此景,如梦如幻,当真还想久一点、再久一点……遂他拉紧马缰,渐渐的,马车速度放缓,放缓,放缓……慢慢地停靠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