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赵元毓打自懂事起就开始学琴,起初是因为父亲不让他习武从军,他也就赌气不好好学文论道,结果琴棋书画这些旁门左道都学了个精。再后来独独恋上琴,只因向往书中那伯牙子期的神交。可惜的是,迄今为止,空有流水调,更无知音情。
放到此时此刻,他自是不敢妄想能出现什么知音,只求能尽心尽力地演好鸾镜。他之前听过鸾镜弹琴,不过尔尔,但知其“无根浮萍”的心境。此时,又格外小心谨慎地在心中琢磨一遍,直到确定自己能抓住其神韵以后,方敢拨弄琴弦。
宫调起,仿若自空灵处飘然而来,似冰雪渐融春来到,花桃渐红,万物复苏。
这一曲名为《春融》。
那便是“春融只待乾坤醉,水阔深知世界浮”。元毓的琴音混着鸾镜公子的愁绪,似娓娓道来一个关乎春季桃花盛开的故事,那里有桃花源,那里还有桃花仙,只是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无奈笑春风。鬼使神差的,元毓在这个时候竟然想起楼云霖来。
想他在桃林中的抬眸一笑,怡自成仙。
想他在轻舟上的仰头一望,春花怒放。
想他在摩崖前的蹙眉深思,忧心茕茕。
想他在桃源居的深夜品茗,悠然自得。
终归似镜花水月,看着美丽,但无论如何不是他赵元毓的。这么一想,心思就带入琴音中,郁郁的在扫摇时扫漏一个音。他有些心虚,抬眸,正好看见慕子闵撑着下巴痴望着他。他不由一颤,尾音又漏掉两三。
登时,裴鹤就听出异常,“嘤”了一声。
元毓知晓此时琴曲大乱,不能再奏,遂心思一动,以指勾琴,用力一绷。
只听得“噌”地一声响。弦断,乐止。
元毓低头盯着指尖的血珠,冷声道:“欲将心事付瑶琴,奈何弦断无知音。可惜,真可惜……”遂抱琴欠身,楚杰即刻上前扶他。落座后,他就一直低头装高冷,俨然一副“生人莫近”的姿态。
这时,裴鹤摸着胡子,崇敬道:“公子何叹人生无知音?这《春融》之曲唯有公子方能奏出无常无欲的境界,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不知老生说的可否到位?又可否能做公子的知音之人。”
元毓心中暗骂一句:“老匹夫,你懂个屁。”面上还是冷冷清清。
还未回复,对侧的吕琰就扯起嗓门吼:“裴老头,你装撒子酸腐书生哦,笑死个仙人板板。按老子说,你榔些个到位不到位的话,纯粹放屁,这歌嘛就只有两种,好听的,还有难听的。”裴鹤遇到吕琰,就如同秀才遇到兵,讲不通,只有不屑地哼一声。谁知,吕琰还不服气,偏要让慕子闵来做公判:“涂王殿下,你觉得老子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榔些个道理嘛?”
慕子闵笑道:“当然是理。而且鸾镜公子的琴技当真是名不虚传。”
吕琰瞬间就如同打了鸡血,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道:“对头。对头。老子也是恁个说的,鸾镜公子的琴就一个字:好!”
既如此,元毓也不好不表态,微微欠身,清冷道:“承蒙各位将军喜爱,区区无限荣光。”
吕琰道:“口头感谢啥子哦,都是来虚的,依老子的意思,你就该跟老子喝上三杯。”元毓要回绝。这时,裴鹤也举起酒杯附和道:“酒奉知己千杯少,公子该饮三杯。”元毓推拒不过,只好掩面连饮。
而裴鹤的几杯酒下肚,话题也就打开:“鸾镜公子,有一句话老生不知当讲不当讲。”元毓点头,他就一轱辘儿全说出来:“公子的琴技,老生敢拍胸脯保证:你若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只是,适才弦断之前,公子的心境似乎不佳,以至琴音中隐隐有别样之处,不知老生说的可对?”
“裴大人所言极是。”
元毓叹气,伤怀道:“此时正是两国交战之际,区区从天京城一路南下,所见沿路百姓凄苦,便有些感怀。”
裴鹤道:“公子心怀天下,先忧而忧,老生佩服。”如此,便独自感怀,不再言语。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元毓刚刚松口气。那边,吕琰又跟着起哄,嚷嚷着还要罚元毓三杯。元毓推说自己不胜酒力。吕琰哪里听得进去,撩起袖管就一副地狱煞鬼的模样,元毓无奈又饮三杯;吕琰再邀,元毓再拒;吕琰再吓,镇南小侯爷在这个时候终于藏不住本性,火气冲头,一拍桌子,撂起衣摆就走。吕琰哪肯善罢甘休,跳过去拦,两人反反复复拉扯不下。就在这时,面纱轻飘飘滑落在地。
吕琰登时就如呆子看烟火,傻了眼,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元毓也在即刻间心神大乱。他弯腰去捡面纱,却被吕琰一把抓住胳膊。
就听见那个粗人在自己的头顶哇哇乱叫:“我的个仙人板板哦!漂亮!太漂亮了!恁是个大美人啊!”元毓大怒,提起一口气,握拳挥向吕琰。结果,没有挥中。下一个瞬间,他张皇失措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哈哈哈,还是衍王殿下说的好,这些个狐狸啊,根本藏不住自己尾巴的。”
吕琰边说边大力去推元毓。
元毓浑身无力,摔倒在地。
楚杰上前来扶,不想刚挪步,数只长矛就对准他的脑门。
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能明白自己已然是一只瓮中之鳖。元毓知晓这个时候的他就是老肥猪上屠,但是濒死前仍不甘心:“你们为什么给我下毒?”
到这个时候,费功成才说出第一句话来:“衍王殿下说:抓你的时候,不想伤着你。”
吕琰接话道:“放心嘛。这个东西是衍王殿下亲自交代的。毒不伤身。你不用担心。”
到此时,元毓还不明白,那就真的是头猪。他冷笑道:“所以,这就是一场鸿门宴?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鸾镜公子?”
裴鹤叹气不语。吕琰接话道:“这些都是衍王殿下说的。老子事先一点都不晓得。”
就在这时,除慕子闵以外,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门外,然后齐刷刷地跪下。
元毓也随着众人看过去。那方隐隐起一些冰蓝色的雾气,渐渐凝聚,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个人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绸衣,插着最素雅的檀木桃花簪。
微微仰起头来,唇边自含一丝清清浅浅的笑,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淡。
这一刻,仿若初见。仿若桃花怡然成仙。
“在下姓楼名逸尘,字云霖。”
“臣等见过衍王殿下。”
西楚六皇子、衍王殿下、慕子高,亦是楼逸尘,看着趴在地上楞如木鸡的元毓,清清浅浅地笑道:“小侯爷,好久不见。”
——第一部.醉春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