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成为灾难
时间一分一秒、恒常不变地流逝着,十几分钟过去了,那个拿着白金权杖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身影还是没有回来。
“他不会死在那边了吧?”祝盒向旁边的格兰特问道。
“从纯粹理论的角度来说,像他这样闯入神国的行为是不会直接导致死亡的——通常神明都不会介意有人突然闯进自己的神国的,甚至如果闯进来的人足够弱小,神明可能都无法意识到有人闯进来了。更何况能用这种方法进入神国的一般都是教会的高层,而且只有在出现了相当紧急且严重的事态时才会这么做,所以神明一般也不至于因为有人进来就把对方给如何……”
格兰特看着眼下的场景:“只是安格洛夫的这次……情况有些不一样。你看着就知道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接下来就……”
格兰特话音还未落,下方的广场上已经开始出现了异状。
站在神术阵的节点上,正翘首以盼着大祭司的回归的神官们接二连三地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一开始他们的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脑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几乎像是罹患了某种疾病;过了一两分钟,他们身上的“症状”全然没有缓解的意思,反而还愈演愈烈,不少神官或是痛苦地跪倒在地,或是把自己蜷缩成虾米,不住地在地上翻滚;到了最后,这些人甚至开始以头抢地,进行了极其低效的自残。
如果不是这些人的身上没有出现什么实质的、生理意义上异变的话——比方说多长几颗眼珠子、长出几条触手、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之类的,祝盒几乎都要以为这些人是去直面邪神本尊了。
终于,发生在神官身上的异变结束了,这些神官大概也是意识到了把脑袋撞碎就自杀而言实在是一个付出的力气与收获不成正比的方法,于是他们纷纷停止了这种低效的行为,嘴唇翕动,似乎在漫无目的地诉说着什么,然后一股脑冲进了广场周围熊熊燃烧着的房屋里面。
广场上一片死寂。
不过这片死寂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最开始出现在神官们身上的异状也渐渐出现在了周边的围观群众身上。他们接二连三地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并最终冲入广场周边的火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短短十分钟过去,广场上的上万人居然少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看他们的“病情”进展再过五分钟左右也就会去死了。
“不下去看看么?”格兰特指了指下方的广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祝盒与格兰特先后从空中下降,站到广场上,此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无暇顾及这两个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家伙了——就算他们想要顾及,作为被永恒固定在那段时间里的一道投影,他们也无法对来自主物质世界的这两人造成任何信息传递以外的影响,不管是来自安格洛夫的伤害还是物质,都无法离开安格洛夫进入主物质世界,只有不具备实体的信息和记忆,才能够被人带出这个异度空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祝盒刚一落地,就看见附近的一个人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最后阶段,这个人也无暇理会走到他旁边的祝盒,只是自己口中喃喃着冲进了旁边一栋燃烧着的房子——祝盒没数错的话,这间房子里已经有十一个人了,也不知道他进去了还挤不挤得下。
而就在他与祝盒擦肩而过的时候,祝盒听见了他口中喃喃的话语。
“神明已死……神明已死……神明已死……神明已死……”
明明这个异度空间的时间是风月月底,可以说是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祝盒心底却涌现出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神明……已死?
祝盒曾经听命运荷官——阿尔恰蒂·阿格里科拉提及过神明的死亡,按照当时那位倒霉了一辈子又好赌的吟游诗人的说法,神明并非永生,只是他们的所谓“死亡”是与凡人所理解的死亡有很大差异的一个概念。
在及其苛刻的一些条件下,神明——至少被格兰特命名为“僭越者”的所谓神明是可以被杀死的,他们原本作为人类的记忆、感情和人性等等……这些决定了“谁之所以为谁”的重要因素可以被归零,可以如同凡人的死亡那样消散并归于尘埃与虚无,这便是神明的“死亡”。
而在于格兰特进行了不少关于神明的更进一步的交流之后,祝盒对于“神明之死”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当一位神明的人性完全消散之后,从个人主义的角度来说,这位神明毫无疑问可以被认为是已经死亡;但从置身事外的角度来说,这位神明并不会因为死亡而就此销声匿迹,他的神性一面——即由权柄和作为神明的固有属性产生的性质和神权的运作形式会一如既往地运行下去。
像是回应信徒的祈祷、在合适的时候降下神迹、维护神权体系和自身权柄对应领域的基本秩序、颁布基于发展巩固权柄这一目的的神谕……这些事情神性部分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完成。
作为人的部分不在了,作为神的部分也不会就此停转,因为神明是这个世界底层规则与秩序的一部分,而无论离了谁,烙印在世界底层的逻辑也不会有所改变。
或许有朝一日,自已死的空壳神明之中,能够诞生出新的精神与意识,但这些精神能否找回已然消散的记忆、即使找到了记忆又能否重拾对于过去的“自己”的自我认同,就是很难说的事情了。
不过倘若自空壳中诞生的意识真的能够认同自己与上一位神明是同一个人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明也算是可以永生了吧。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一位神明是否还具有人性的一面,其神性面都是不会消失的,因为神性本就是神权规则的一个侧面,只要权柄不灭,神性就不会消失——而消灭权柄可比消灭人性难了不止百倍,就以理查德的“规则”权柄为例,除非这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规则,无论是人为制定的法律和社会规范,还是亘古永存的烙印在世界底层的基础真理,只有一切由规则框定的秩序都归于混乱,直到世界上再不存在一个名为“规则”的概念,规则权柄才会就此消亡,属于规则的神性面才会消失。
把一个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根深蒂固的概念彻底抹去,这个操作的难度可想而知。
可是……祝盒看着那个与自己擦肩而过又消失在炽热火焰之中的身影,也看着眼前已经一片狼藉的祭祀场地,他觉得那个人口中的“神明已死”恐怕并不只意味着那位“起源君王”的人性面被干掉了。
说到底,一般民众是几乎不可能接触到神明们作为人的那部分的——或者即使接触到了也不会意识到,就像在野兽广场上撸猫的学生们几乎没人意识到自己在蹂躏的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那样。
事实上不要说他们这些平民了,就连大部分教会的神职人员都不曾与自己虔诚信仰着的神明的人性建立过直接的交流,他们最多只能在祈祷的时候得到来自神性部分的例行回应罢了,就是那些跟政府公文差不多、看着洋洋洒洒几百上千字,回过味来就会发现其实一点实质性内容都没有、全是屁话的公式化回应。
尤其在距离最终战还时日尚早的时候,那个时候神明们哪有闲心理会凡人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呢?肯隔上十几二十年发条神谕的神明都算是勤快的了,建立了教会就放手不管的神明也大有人在啊。
想跟神明直接对话?教皇都没这个能耐!
在这种情况下,神明有没有人性面对于凡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压根没机会见到、更没机会接触到神明的人性——更多人甚至很有可能压根不知道神明也有喜怒哀乐、也会嬉笑怒骂。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信仰的神明就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一个概念,他们从神迹中知晓神明的存在,然后从教会编纂的各种神圣典籍中“了解”神明的形象,这就是他们认知当中“神明”的全部,至于神明本身……对不起,没见过,不了解。
而且,如果那位“起源君王”当真只是人性面死了的话,是不会出现那种不回应祈祷和祭祀的情况的,甚至于没了人性面的神明可能回应的更加快速和标准呢——人性还可以选择不回应这些“骚扰”,但神性却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所以……祝盒看着地上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圆形、六芒星、五角星和正方形,心道:这位被称为“起源君王”的神明大概是神性连同人性一起死得连渣都不剩了吧。
祝盒与格兰特一同漫步在这座渐渐被熊熊烈火吞噬的城市里,时不时有陷入疯癫的人从他们身侧掠过,一头扎进已经看不出结构的房屋当中,再也没有出来。
而这些人,哪怕是尚且牙牙学语的孩童,都无一不在呢喃着“神明已死……神明已死……”的诡异话语。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吧,两人行至了一条比较宽敞的大路上,格兰特突然指着这条道路上的一个街角,对祝盒说道:“这个拐角可以通向安格洛夫的南城门,在这次被命名为‘最终祭祀’的事件当中,第一批大规模死伤就是在这里爆发的。”
祝盒探头看向这个街角:“我怎么没看见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他们不是都相当有素质地死在房子里了吗?”
“现在,在这个名为安格洛夫的异度空间里不断循环的投影只保留了那些同安格洛夫一起被放逐到异度空间的人的身影,”格兰特解释道,“也就是现在在这里的,只有起源君王的信徒们,但在当时,安格洛夫里可不只有被用作实验而成为了起源君王信徒的那些人,这是一座城市,这里的很多物资都是从外界运输来的,农民、商人、旅行者、冒险家……这些非安格洛夫本地人也都会聚集在这座城市里,他们并不是信徒,所以最开始,沿着信仰链条传播的‘真相’并没有对那些人造成影响。
“你现在也看到了,安格洛夫在当时的场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些不属于安格洛夫的人第一反应当然是离开这里了。在求生的欲望面前,一切阻碍都必须被扫除——所以,一开始是踩踏,到后来发展到对于拦路之人的屠杀,所有人都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离开这座被诅咒的城市,而混乱开始的时候被魔法阵控制的定时城门就已经半关,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城门就已经完全关闭了,只在地下有几条不为人知的小道。”
“等等……”祝盒意识到了什么,“你说‘最开始他们没有受到真相的影响’,那意思就是他们最终还是被真相所影响了呗?”
“那是当然了,”格兰特说,“不然你以为安格洛夫大瘟疫何德何能造成三十万人死亡、一百五十万人精神失常?整个安格洛夫的人加起来也不够这个数字的零头。安格洛夫大瘟疫并不只发生在安格洛夫,只是以安格洛夫作为源头罢了,这场大瘟疫本身,涵盖了尘埃联合王国北部、碎林王国东部、迭失公国南部的数十个市镇,这才得以留下一个足够震撼的数字。
“最初,没人清楚在安格洛夫爆发的灾难究竟属于何种性质,也就更没有人意识到这些从安格洛夫逃离的人们会给其他人带来怎样的灾难。所有自安格洛夫逃离的人都以为,离开了安格洛夫灾难就算是离自己远去了,但事实恰好相反。
“他们从未远离灾难,因为在这一天身处安格洛夫的人,已经成为了这起灾难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