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真正的 唯一的我
就在祝盒探出意识,将要选中(90,100)房间里的“祝盒”的时候,他心中的不协调感和危机感冲破了某一个界限,使得祝盒心中警铃大作。
不,不对!
祝盒抛开厚达几百页的观察记录,也抛开两天来自己为了分辨“自我”所做的种种努力,开始思考那些最基础的问题。
何为“我”?“我”为何?
“自我”与“他人”的区别何在?
如果一个人有着和自身一模一样的身体,有着和自身一模一样的记忆,就连行为准则和方式都与自身一模一样,那他就是“我”了吗?
“我”与“别人”最关键最本质的差别在哪里?
祝盒抽回自己的意识,如果他没想错的话,自己刚才差一点就落入陷阱了!
“‘我思故我在’,原来如此……反过来想的话,这就是试炼的答案,正在思考的这部分就是‘我’,其他人无论再怎么相像也是‘他人’。我能感应到我的思考、我的思绪、我的意识,这些就是我,不在于我究竟使用谁的躯体,也不在于我遗忘了什么还记得什么,甚至也不在于我会做出什么与众不同的选择……
“我之所以为我,是因为我就在这里思考,不在他处!”
但是……
祝盒心中还隐约有些迷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打开任务界面,看着上面对这次试炼任务的描述。
【在此次试炼当中,共有一万个「祝盒」在房间中活动,而房间里的人当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你」,其余的每个人都与你存在着微小的差异(注:不存在生理意义的差别)。】
“共有一万个「祝盒」在房间中‘活动’……”祝盒心中念道,“呵……没说房间里一共只有一万个人是吧?言下之意就是还有不活动的「祝盒」存在于这个房间呗?下一句就说‘房间里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我」,没说真正的我存在于那一万个人之中……
“好一个语言的艺术啊……”
这项试炼,从一开始就在各个方面对他进行着误导,让他把关注的重点集中在下方的一万人身上,从而使他忽略一个最显而易见的事情。
谁是我?
我是我!
祝盒心中豁然开朗,一道盘桓于潜意识深处,将部分精神力封印成一潭死水的枷锁寸寸崩裂成渣。
祝盒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直以来被关在密闭的小箱子里、只能依靠缝隙中流动的些许空气求生的人突然脱离了箱子的束缚,第一次体验到了畅快无阻的呼吸。
“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被放下”,大体就是这样的感觉——不同的是,在枷锁被解开之前,很少有人意识到自己有一部分意志被尘封在潜意识深处,也很少有人认识到枷锁的存在。
难怪魔法界普遍认为,“精神力的增长”其实并不是增加了精神力的总量,只是解放了那些原本不被认识的精神力,让它们也参与到冥想等活动当中。
祝盒心里有了一些猜测,虽然很多人可能并不会意识到,但作为智慧生命,天生就会对于“我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等哲学层面的问题进行思考。然而,绝大多数人并不具备从零碎的思索中总结出人生信条和哲理的能力,于是负责思索这一部分问题的精神力就被困于无休无止的内耗之中,无法被调动,无法被利用。
心境回廊等精神秘境就是营造一个情境、一次试炼,让那些在潜意识中思索的问题以更加直接的形式浮现出来,并制造一个从中提炼出某种“答案”的机会。
如果能够消化这个答案,理解这个答案,认可这个答案,那么心中的枷锁自然解开,那些原本在这个问题上进行内耗的精神力自然得到解放,从外在的表现来看,可以利用的精神力变多了,就是精神力“增长”了。
当然,心境回廊提供的“答案”未必是参与者心中所认可的答案,这种情况下,有的人可以接着心境回廊提供的答案抛砖引玉,得到自己心中的答案;也有些人虽然心中对于自己想要的答案有了一个朦胧的认知,但始终不能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这就是心境回廊效果的差异所在。
不过这些问题都不是祝盒需要操心的了,因为他的感悟是如此的直击本质。虽然“我是我”听上去像是一句废话,但确是对于“我”的思考中最本质的回答。
所以他并不需要慢慢领会其中的“深意”,也不需要逐渐消化自己的所得——枷锁解开的感受是如此清晰,祝盒很确定曾经困惑于“我是谁”的那部分精神力已经被彻底的解放。
祝盒感知了一会儿自己当下的精神力,发现自己现在大概需要连续冥想十三次才会耗尽精神力,冥想的效率也提升了20%左右。
精神力的作用还不止是影响冥想,据祝盒所知,很多法术模型的绘制和蚀刻都对于精神力有着一定的要求,而且精神力还会影响自身对幻术等精神系技能的抗性,甚至目前还有学说认为精神力具有反哺躯体、影响寿命的能力。
就在祝盒心中产生“我是我”之明悟的同时,他发现如今作为一个视角存在的自己在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转,即将看到他自行调节视角的时候无法看到的,这间No.6房间的“天花板”。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一些预料,但在真正看到眼前景象的时候,祝盒的心神还是为之一颤。
No.6房间是一片很大的空间,但并非无边无际,祝盒在观察的时候就能看见这个房间的边缘,这大概是一个矩形的房间,因为边上的几堵墙明显是相互垂直的,而且祝盒也能看见远处天花板的一角,所以这里显然是一个封闭的房间。
现在,祝盒终于完成了“仰泳”的壮举,看见了这个房间天花板的中央。
在心境回廊No.6房间中央的天花板上,垂下了几根如同蛛丝一般细微的白色丝线,这些白色丝线缠绕在一个黑发青年的手腕、脚踝、颈部、腹部等位置上,将这个青年悬挂垂吊在房间上方。
这个青年双目微睁,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神采。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透亮,说他是死了也有人会相信。白色丝线缠绕在他的身上,再结合他无神的表情,衬得他如同牵线人偶一样,显得十分脆弱可怜。
这正是祝盒的躯体。
祝盒从一开始就被悬挂在上方,他的意识在房间里四处巡视观察,却怎么也没有发现他心心念念寻找的“本体”就在自己的“背后”。
看到这一幕,祝盒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寒而栗的感觉。
如果他当时没有收手,而是真的选中了(90,100)房间里的那个人,认为他才是“我”,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他当时那么选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失去了自我,将“祝盒”这个身份正式授权给了那个人?到时候,离开No.6房间、离开心境回廊的人,会是他还是真正的祝盒?
一个和自己无论生理表现还是心理表现都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外界,真的有人能分清他不是祝盒吗?
——毕竟,连祝盒自己都没能分清啊!
甚至于,如果往更加诡异的方向去想的话,历年来,那些参与过心境回廊又活着出来的学长学姐们,有没有可能一些人其实已经被替代了?
真正的那个人被永恒地困在了心境回廊某一个房间里,下一个进入那个房间的人进去的时候他可能早已化作一具枯骨,而“他”却在外界留下了故事、度过了人生,真正那个人的家人、朋友对此却一无所知,将自身的友情和亲情交给了一个从心境回廊中诞生的怪物……
“不,不,应该不至于……要是真有这么危险,学院怎么可能……”祝盒想到这里,心中一凛。
他在这个房间里明悟了“我之为我”,但这只是从自身的角度来判别“自我”与“他人”,对于别人来说,他们是没有办法用这个方法判断“他人”与“他人”的。
一个人对于“他人”的了解,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直接进入到意识层面,对他人的认知仅仅只能通过他人的外在表现来进行构建。虽然将外在表现进行综合可以一定程度的对一个人进行解析,但这种解析终究也只是深入到了“性格”和“行为模式”的层面,没有直接进入“我”的层面。
也就是说,对于除了当事人以外的世界上所有其他人来说,从心境回廊里出来的是不是原来那个人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他的性格、他的行为、他的记忆、他的表现、他的样貌,截止到外人所能观测的最底端,都不会有任何的差别,而基于这些内容与世界交互所产生的未来,同样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想通了这一点,祝盒心中寒意更甚。
不过No.6房间并没有给祝盒太多的时间去“细思极恐”,他的视角翻转过后就在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向上飘升,就像是以视角层面存在的祝盒正在拥抱自己的躯壳一样。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近了,祝盒能够感受到灵与肉再次分毫不差地结合在了一起,自己从诡异的无法感知到肉体的视角状态恢复了。
“话说,这样面对面抱上去不会把灵魂装反吧……”祝盒心里不着调地想着,显然,这样的情形是不会发生的——灵魂和意识又没有前后左右的分别。
恢复了知觉,祝盒感觉缠绕着自己的丝线在逐渐将他向下吊放,与此同时也在缓缓从他的身上解开。
祝盒这次是真的在用自己的眼睛俯视整个房间了,他看到自己搭建的四边形蜂巢状房屋正在化作点点星光散入空中,被自己关在房间了做了两天“心理测试”和“性格分析”的“祝盒们”也化作粉末般的烟尘逐渐消失。
祝盒的复制体们看着逐渐消散的躯体,露出或是惊恐、或是愤怒、或是不知所措、或是终于了然的表情,有人不甘、有人坦然地迎接了自己的命运。
祝盒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突然有些酸涩难言。
这些“祝盒”,他们有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吗?
他们是不是也认为记忆里的经历都是真实的,自己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呢?
他们有人意识到自己只是一次试炼中批量产生的复制体和干扰选项吗?
他们在经历了短暂的四十八小时人生之后,又是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归于虚无的呢?
祝盒看着一万个“自己”逐渐完全消失,像是在目送一位位友人自此别去,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些感伤来。
与此同时祝盒的双脚也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随着他在地上站稳,一扇与进入时一般无二的门扉出现在祝盒的面前。
因为这附近没有墙壁,所以这扇门是凭空屹立着的。
祝盒伸出手,碰到了金属制的门把手,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正欲抬腿离开,却多余地回头望了一眼已然空荡荡的No.6房间。
一万个“祝盒”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除了自己的记忆,甚至没有在世界上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证据。
“虚假的记忆和虚假的人生……”祝盒心中感慨,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除了“我之为我”这道已经被完全解开的枷锁,他已经触碰到了下一道封闭了他部分精神力的枷锁。
“说到底,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至少,他已经知道被这道枷锁封印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了,接下来只要找到自己发自内心认可的答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再从潜意识深处除去一道枷锁。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如果你们曾经产生过思考,如果你们不是只会对外界刺激做出程式所预设反应的机器,那么你们的人生,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虽然这样说着,祝盒心中还是有些隐约的不通透感。
我思故我在,那如果不思了,我就不在了吗?
祝盒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至少现在的他还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回答。
祝盒向前踏出一步,步入了门扉背后浓郁的仿佛化不开似的黑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