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雪越来越大,梅染回覃家的时候,将军府派了四个府兵、四个婆子、一辆带炭盆暖仓的四座马车来接,林秋月送到侧门,眼见着马车走远消失在长街,也不愿回去。
瑶妈妈捉了捉林秋月胳膊,“娘子,回吧,玉秀堂和菡萏苑把对牌钥匙、帐册明细送了过来,府中管事等着给娘子回报呢。”
林秋月叹息,她不能给覃予挂心,也不能事事让覃予操心,“嗯,回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
上了路,覃予拿着布包着雪,敷于被打肿的脸,朱雉给她使了个眼神,梅染还是不说话,与朱雉端坐两侧。
“梅染姐姐,别生气了。”覃予放下雪袋,车里暖暖的,布袋雪化的快,双手冰冰凉凉湿漉漉的用手帕子擦了擦,挪着屁股坐到梅染身边,奶声奶气撒娇……
梅染并不是生气,而是覃予竟然把自己算计到覃家的事情里,白白挨了一顿打,自认为没有保护好主子,心内自责不知如何去面对这个让她无可奈何的主子。
还有,她觉得自己辜负了覃予,覃予交代的事儿没办好,卢家老夫人可能已经发现覃予就是南北铺子家主的事儿。
这是她的疏忽,她的错,坏了覃予的事儿,覃予会把她打发到庄子里去吧......
梅染想着,心里无比自责,脑袋埋得更深,把手搭在覃予环在她胳膊上的手,顿时慌得不行,脑子里再也想不了会被覃予处置的事儿。
“姑娘,您的手怎么这么凉?”说着连忙把覃予的小手往她袖子里藏着,冻得她咬紧了牙关,直到覃予的手稍稍暖和了些。
覃予笑着安心享受着梅染的上心,若不让梅染照顾她,觉得被需要,梅染还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对她的好。
“朱雉也是,怎么不给姑娘包雪冰敷的手垫个厚手巾,手炉也没放炭。”梅染喋喋不休蹲在车座下,推开车座下小门,拔下头上绒花银梳,从炭盆里挑了块拇指大小烧的正旺的炭放进铜质手炉里面,塞到覃予手上。
覃予露着温暖的微笑,直勾勾看着梅染,等着她的回应。
梅染跪坐在覃予面前,叹了口气,“是奴疏忽了,没有照顾好姑娘,姑娘您惩罚奴吧。”
朱雉听梅染如此说,笑嘻嘻趴在梅染身上,说道,“如此说,梅染姐姐不生气了?”
梅染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扒拉开朱雉,羞愧着低下头,“奴没有生气,只是因为姑娘把奴支走,姑娘身入险境,奴却无能为力。”
覃予就是知道梅染见不得她受委屈,才会把梅染支走,如若不然,梅染能把将军府搬出来让她毫发无伤进出玉秀堂,若真是如此,她的谋划可就没有今日那么完美了,覃光宁说不定还不能坚定站在林秋月这边。
“我家的事儿已经做了,都过去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瞒着你了。”覃予安慰道,梅染性子温柔恬静,是个最忠心的,无主之时尚能万事不关心,有了主子之后心里眼里也就只有一个主子。
买东西买到卖家都觉得贵了,别人还会质疑你的诚意吗?这就是有舍才有得,对人也是如此,给的尊重信任多了,相互都有了诚意,是谓坦诚。
梅染心里一酸,身为一个贱籍女奴,覃予这个高高在上的主子能在她面前放下身段,让她对自己的刚刚在覃家的不理智更加羞愧,跪着退了一步,双手交叠额前给覃予磕了个头。
“姑娘......奴该死,没办好姑娘吩咐的事儿,老夫人......”说到老夫人,梅染从心底里开始恐惧,声音都颤抖起来,“老夫人可能知道您就是田茶,您就是南北铺子家主。”
回覃家之前,梅染把南北铺子的帐册都放回满月洲,唯独落下了水云台的地契和官府过印文书,女使们打扫西暖阁,装地契的匣子从书架上掉了出来,锦妈妈把东西收了起来,老夫人已经把满月洲封了起来。
锦妈妈也短短一两日之内,把梅染、竹月、青鸦有牵扯的人和覃家跟在覃予身边的女使,包括隶属满月洲外院办事的,还有日常送覃予上下学塾的马夫暗中扣了起来。
梅染今日一回到卢家,也被锦妈妈扣在太和堂问话,虽然梅染咬死不开口,可老夫人实质上也没有逼问什么,还让她回了覃予身边,把覃予接了回来。
梅染又道,“地契、官府文书上写的都是田茶的名字,锦妈妈今日亲自去了一趟南北铺子......”
覃予一顿,害怕从心里觉醒,心脏漏了一拍,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老夫人对她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她不想再次对老夫人隐瞒算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老夫人是第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她也愿意坦诚相待。
覃予逐渐平静下来,把她扶了起来,“梅染姐姐不必如此,你我主仆一体,我也不打算瞒着祖母,你放心,将来我还指望梅染姐姐看顾着我呢。”
“可......”梅染突然哽咽,哭腔上头,无比自责。
“梅染姐姐,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向前看,不管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嘛总是要向前走的,偶尔刻意回头看一看曾经走过的路,但不要过度。”
梅染抬起头,覃予语气平静,神情安定,梅染吃了颗定心丸。
“姑娘,可老夫人那边?您好不容易得了老夫人的宠爱,在卢家才过了没多少安生日子......”
覃予突然打断梅染,轻快道,“这不,以后梅染姐姐可要看紧我了,我这日常要是离开你们几个还真不知道怎么活,那才叫不安生呢。唉,梅染姐姐以后要是嫁了人我可就过的委屈了。”
梅染顿了顿,扑哧一笑,含娇带羞的坐在覃予身边,梅染跟了覃予那么久,虽然看不清楚覃予,但覃予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一点就是最好的了。
“姑娘胡说些什么呢,您这辈子也别想赶奴走就是,奴一定看顾好您,不会再让您受委屈。”
朱雉也笑嘻嘻蹭到了覃予身边,“朱雉也是,跟着姑娘最好了。”
覃予咯咯笑了起来,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卢家,覃予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由得紧张起来,老夫人那边怎么交代?
马车驶入将军府东侧门,骤然而停,梅染握着覃予双手,很显然梅染比覃予更加紧张,锦妈妈早早的等在门口,车里的人迟迟不下来,锦妈妈上前撩开车帘,覃予这才起身下车。
“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已经在太和堂等着姑娘。”
锦妈妈看着眼前的这雪堆的姑娘,既熟悉又陌生,覃予也明显感觉到了锦妈妈的疏离,想必锦妈妈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覃予伸手抱住锦妈妈胳膊,小心翼翼问道,“妈妈,祖母生气了嘛?”
锦妈妈可不吃覃予这一套,强行把她双臂扒拉开,却止她,“姑娘,您......唉......”
女子以循规蹈矩为日常,而覃予似乎不受那些规距世俗约束......做的事情要多出个格就有多出格,要是传出去一星半点,名声还要不要?家族脸面还要不要?
锦妈妈看着平时覃予老老实实,又有个东京四美之首的名声,读书写字、规距里外哪哪都好,活脱脱的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言行举止挑不出错儿来,谁知道覃予背地里给她们来这么一出?
可真真是要了她的老命去了,锦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再理会覃予,走到前面带路去了,覃予越靠近太和堂,心里越忐忑,卢家还有老夫人没有一丝反常,这让她很不安。
转念一想,老夫人要是有什么还用锦妈妈来接她?早就把她给扣起来了。
进了太和堂的门,将她引到老夫人卧房门口就走了进去,梅染跟在百草身后,回太和堂的路上梅染还是跟百草保持了十几步的距离。
梅染虽然长在卢家,自小有卢家管事婆子教导成为好的管事女使,可直到覃予住进满月洲之后,锦妈妈手把手教导,梅染可以算得上是锦妈妈亲手调教出来的。
但这一次,连锦妈妈都没有发现梅染和满月洲那帮女使帮着覃予瞒着她和老夫人做了那么多事儿,一时间只是觉得不是亲手带大的人根本养不熟。
百草越想心里越不舒坦,老夫人还让覃予到太和堂过冬,真不知道老夫人是怎么想的,覃予到底给老夫人吃了什么迷魂汤?要不是老夫人对此事态度犹豫不决,怕把事情闹大,梅染、竹月、青鸦这几个一个都跑不了,非得乱棍打死,才能平了所有的事儿。
梅染虽然比百草年长两岁,但百草自小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整个太和堂除了锦妈妈,百草就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之人,所以相对于满月洲这几个中途从下面挑上来的管事女使,百草可是管事女使中的闺门旦,天生就比她们高一等。
所以,梅染竟也不敢靠近百草,只是一声不吭跟在百草身后五六步远。
覃予小心探出脑袋,隔着透纱屏风,老夫人穿着单薄中衣迈着步子踱步床前,昏黄烛火让她愈发威严,锦妈妈从屏风里出来看了眼覃予,叹了口气出了门把太和堂里里外外的下人都支走,现在的太和堂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还不进来,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老夫人中气十足吼了一嗓子。
覃予吓了一哆嗦,小心翼翼走了进来,跪在屏风外,含胸埋头,大气不敢出,老夫人这个时辰还那么精神。
“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去招惹覃家那老虔婆?你就笃定我一定会接你回来?”老夫人也不发怒。
覃予不出声,老夫人先问的是覃家的事儿,看来老夫人心里最紧张还是她,至于南北铺子还得往后排,有机会有机会。
锦妈妈就站在覃予身后,把覃予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由得蹙了蹙眉,这小祖宗......
老夫人往屏风外看去,这丫头态度还算恭敬,又道,“覃家的掌家权是什么好东西吗?值得你以身试险?”
覃予依旧不说话,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给老夫人磕一个,感谢老夫人保她的大恩大德。
老夫人还真是看不透覃予了,又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覃予顿了顿,她没想过瞒着老夫人,她所有的事情都不想瞒着老夫人,只要老夫人问她无有保留。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覃予弱弱回了一句。
轮到老夫人没有说话。
覃予又道,“我母亲当初丢开掌家权,一是为了养身子,二是覃家确实早已不复往日荣光,只剩下一副鸡肋,母亲连嫁妆都贴补进去还落不到一点好,索性让两位觊觎掌家权的婶婶主持中馈,让她们也管管覃家的烂账,本来打算等一两年她们得了教训,也就罢了。
这几个月来,南平府,黄氏大有扶正的迹象,四婶婶有了依靠,若掌家权落到四婶婶手里,母亲这辈子也就活不出来了。”
老夫人听着,这不是覃予真正要说的,“只有这些?你也不必跟我说这些面上的功夫。”老夫人又迈了几步,“也罢,我是看不透我们覃姑娘的心思了。”
“祖母......”覃予双脸颊微红,脑袋这次直接磕到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老夫人又阴阳怪气道,“有意思的你覃大姑娘还有另一个名字,田茶,真是好啊。”
覃予顿了好一会,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到了千百种可能会预见的场景,可真到了这一刻,想好的那些根本无法说出口。
想起老夫人为了她,把琅琊韩小娘害了算计将军府的事儿压了下来,也放过林秋月,覃予心中无法对老夫人隐瞒任何东西。
覃予顿了会,以最平静的语气说道,“这个世间最可怕的地方是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最高层的人能够充分享受最好的物质和精神供应,但随着等级降低,供应开始减少,直到最底层,所得物质难以维持生计,精神更是没有。
在别人看来,我出身书香世家,智慧、贤良,年少成名,仿佛这世间所有美好的都归了我,可我生活的另一面没有人没见过,子时的月亮,黎明前的黑暗,更没有经历过时时刻刻被人算计的恐惧,祖母您知道濒死是什么感觉吗?我知道;您知道命是什么吗?我知道;您知道看得到的未来是什么感觉吗?我知道;阿茶不愿未来惨淡收场,只想要活下去,为了改命我可以豁出一切。”
老夫人听着覃予的话,触动内心最柔软最黑暗那段记忆,脚步虚浮走到床边坐下。
锦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担忧的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年少时的经历跟覃予的经历实在是相似的可怕,所以覃予当初就是把老夫人气个半死也没有想过把覃予赶回覃家,覃予一次次命悬一线,老夫人都能感同身受。
以至于覃予稍微向老夫人一示好,老夫人毫不顾忌全心全意宠爱照顾覃予,其实老夫人只是想拯救年少时的自己,不愿自己吃过的苦让覃予再吃一遍,尽管覃予有时候心术不正算计老夫人,老夫人都能不计较。
锦妈妈一阵心酸,上前两步把覃予扶了起来,怜惜道,“老夫人又怎么会不理解。”
覃予余光撇到锦妈妈,很奇怪,锦妈妈原本担忧的脸此时像是听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表情变得惊恐......对,是惊恐......
不知道锦妈妈怎么会说理解这两个字,锦妈妈曾经说过,‘这个世间理解二字最难,未经他人苦,又怎么能敢说理解二字,世间那些所谓的能说得出口的理解不过是人们心中的同情,强加自己的安慰给别人,以得到少许的心理安慰罢了。’
覃予看出来锦妈妈神色黯然,老夫人也不似刚刚那般强硬,没有她想象中看风暴雨,出奇的宁静,于是试探性从屏风外向里伸了伸脑袋。
老夫人抹了抹眼睛,招手让她过来,覃予对老夫人这一举动吓到了,老夫人这是怎么了?但还是乖乖坐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摸了摸覃予被打肿的脸,长长叹了口气,“疼不疼?”
覃予低眉摇了摇头,这才想明白,老夫人根本就没打算要对她怎么样,“祖母,我......我不疼,我只是不甘心,来这世上一遭,总得为自己,为在乎的人做些什么,不管如何,我总要拼一把,结果就交给上天。”
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小孩,跟覃予一个年纪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拼了命的练武,跟着哥哥苏夷道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天冷长冻疮天热长痱子都要拼了命的改命。
想着老夫人一把将覃予搂在怀里,热泪盈眶,“是祖母不好,以为把你护在将军府就什么都不怕,是祖母不好没有想那么多,让你一个人冒了那么大险。”
覃予被老夫人这突如其来的赤诚吓了一跳,心脏漏了一拍,心里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睛红红的,没忍住抽泣起来,对未来的悲惨的下场带来的恐惧、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发散出来。
“祖母,您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又不是您的亲孙女,您打我吧。”覃予伏在老夫人身上,老夫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她如何,对她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
老夫人佯装生气,轻轻拍了几下覃予胳膊,又哭又笑的,“你这孩子,你不是祖母亲孙女,祖母还有别的孙女不成?这个世间不一定只有血缘的才是亲人。”
人的感情最奇妙之处就在于,有些感情可以独立于血脉之外。
锦妈妈看着,也抬起胳膊擦了擦眼泪,这个世间终于有个人懂老夫人的了,能够完全理解老夫人的人,一老一少情绪平复的差不多,锦妈妈这才把覃予从老夫人身上扒拉开,笑眯眯说道,“姑娘可别哭了,再哭老夫人可又要心疼了,您还是老老实实把南北铺子的事儿交代了吧,免得老夫人日夜挂心,夜不安枕,生怕您出点什么事儿。”
覃予擦了擦眼泪,今晚最重要的是还是坦诚她就是田茶事儿,锦妈妈搬了个杌子坐在覃予和老夫人身边,百草和梅染站在卧房门口,也听着覃予讲述着从她买下南北铺子那个院子,一直到余阎浮昏迷不醒又被马石谷请了唐家老太公医治醒了,马家想要吞下南北铺子的种种,没有一丝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