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默叔凑在几个衙差炭盆旁蹲着身子搓着手,给马车里的炭盆添了一次又一次炭火,也给门前的衙差添了两次,用的是白碳。
默叔总是这样,跟在余阎浮身边这种事儿做的多了,顺手给乞丐投个馒头,给付不起钱穷人多送几个糕点......
马车顶落了一层薄薄的细雪,老马也冻得直抬脚,狠狠打了响鼻。
“看看,连马都受不了这冷的天,今年的碳又涨价了,黑炭比上一年涨了三钱,白碳涨了七钱,银丝碳涨了二十钱,银骨碳更是涨了五十钱一斤,听说不少大户人家都不用银骨碳了,改用银丝碳,次一点的人家连银丝碳也用不上,只能用白碳。”年轻的衙差看着默叔身边一篮子白碳,有些感叹。
年长的衙差双手缩进袖子里,目光停留在炭盆里烧的炙热的白碳,冷笑一声,“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连黑炭都用不起,涨不涨价的跟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
年轻的小衙役,长了张稚气未脱的脸,干干净净细皮嫩肉的,不像是成日里风吹日晒的孩子,反倒像有些家底的公子哥儿,说起话来声音尖尖嫩嫩的,像个女孩,所以衙门的人都叫他‘六娘子’,他长长叹了口气,抬着下巴示意了眼水云台,“刚刚那三位,南北铺子的人,财大气粗,有时候觉得吃衙门这碗饭还不如从商去,至少冬日里能给家中老小添个柴火。”
“那您去呀,别光说不练,在衙门干活,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挣不来这份体面活儿,从商虽然有钱终归是微末之流。”另一个年轻小衙差玩笑着翻了个白眼,讥笑道。
六娘子呲了嘴不屑,胳膊肘窝了窝身边同样蜷着手的默叔,“什么体面也不及活下去重要,听说我在南北铺子就算是个赶马车的,家里一家老小也能安然过冬,叔儿,您肯定挣不少吧?白碳都舍得拿出来。”
默叔还是静静蜷着手烤着火儿,六娘子眼睛转了一圈,年长的老衙差也没有搭话的意思,靠在门边注意着水云台里的一举一动,六娘子心想妻孥这么冷的天,还真当里面能出点什么事儿,不会‘见机行事’的一根筋,难怪这么进衙门十几年了还是带新人跑来跑去的小衙差,连个正经老大都不算。
六娘子想起最近在衙门听到的传说,还是跟妻孥有关,这个时候围着炭盆正是闲说长短的氛围,故意用不大不小,妻孥能听到的声音说起来,“唉,前两年,住在老大隔壁的王文书,说起来也是可怜,就是年前几日活活冻死在屋里,留下老父老母、寡妻小儿、幼弟幼妹的,幸好王文书媳妇六嫂子能干,虽然霜寡,但靠着浆洗过活儿硬是扛过了那个冬日,再后来经人介绍去了含福巷的南北铺子做个洗碗杂工,后来你们猜猜看,怎么着了?”
妻孥心里微微转头瞧了眼六娘子,眉心因常年的摆着凶神恶煞表情,就算没有任何表情也有了几道褶子,成了个标准的川字,长出了胡茬已经半个月没有理,本来轮廓分明的脸,一点也不像即将到而立之年的年轻男子,看起来至少老十岁,六娘子口中的老大正是妻孥,王文书正是他家邻居,也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另一个衙差静静听着,摇了摇头,等着六娘子说下去,他们还没有听说过这事儿,毕竟王文书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来衙门干活,只听说过王文书为了省炭火以侍父母,自己的屋子竟没有点火盆,被子棉衣都是参着芦花的碎棉絮,活活冻死了,本朝以仁孝治天下,衙门为此事还给衙役们每家有高堂父母的多添了十斤棉花。
默叔似乎没听见似的,眉毛都没动一下。
“怎么着了?”小衙差按耐不住要听的心。
六娘子往炭盆中间靠了靠,学着妻孥双手揣进衣袖里,“后来南北铺子一年之间名声大噪,含服巷整条巷子几乎都是南北铺子的店面,六嫂子算是个元老的工头了,现在管着好几家卖酒的店面,现在她家吃得好穿的好,还买了两个小丫头两个小厮使唤,孩子、幼弟都去了学塾,前几日还看见她家小厮一筐一筐的白碳往家里搬,棉衣大袄更是多得穿不完,老大家两个小外甥还得了两件,都是好皮草,正好被我看见了。”
六娘子伸长了脖子朝着妻孥说道,“是不是啊大哥。”
妻孥现在带着这两个小衙差经常外出给人找找猫、赶赶狗的,这两没少去妻孥家蹭吃蹭喝,对妻孥家的事儿也知道不少,六娘子的八卦大多也是从妻孥家那帮懒虫嘴里听说的。
“这么有钱的吗?那你怎么还说没门道?求着那个什么六嫂子总能成事吧?”小衙差疑惑,他虽然也经常去妻孥家,可压根留意不到这些,六娘子可是衙门里出了名的八卦之人,整个东京城只要他感兴趣的不管是张家丢了鸡还是李家有几个女儿,都能打听的明明白白的。
“你不知道,妻大姐是前东京府尹家嫡姑娘的陪嫁女使,识得几个字,也清高了些,当初六嫂子在家浆洗过活的时候,院子里晾满了衣裳,一天到晚的皂角水的味道飘到妻家这边来,这不,妻姐姐跑去人家家里胡闹一通,损坏了不少衣裳,六嫂子那时候穷,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赔了不少钱给雇主,极少人再找她浆洗。
两人结下梁子,不许跟六嫂子家来往,就连老大那两个小外甥也是不敢提起一句六嫂子家,只能去学塾的时候玩一玩罢了,只是六嫂子大义,给学塾的每个孩子都做了衣裳,这不,老大家那两个小外甥也有份儿,妻姐姐真真是气的不轻,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我们跟着大哥混,哪里敢开口。”
年轻小衙差经见老衙差的姐姐,真真是知礼大方,没想到还有这一面,“有妇人的地方准没好事,不过大哥跟王文书关系不错吧?六嫂子难道连大哥都记恨上?”
六娘子小心翼翼瞥了眼妻孥,很好,老大已经闭上了眼没有要发火的意思,继续道“王文书死后,大哥是帮过一段时间,大哥家也艰难,帮不了多少,只能帮点搬搬抗抗的小事儿,大哥家姐姐的夫婿入赘到大哥家来也是光会吃不干活,百家姓还没认全就整日里附庸风雅。”
六娘子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小衙役耳边,“听说还调戏过六嫂子,被大哥打了一顿,半个月下不了床,大哥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去帮忙,怕人说闲话对六嫂子名声有损,如今人家六嫂子发达了,多少人舔着个脸去求,六嫂子从来不为所动,若是有别的门路早去干了,可惜大哥一家老小都靠着大哥养,现在的官府发的银钱也不知道能撑多久,真希望府衙棉衣早点发下来。”
说着,六娘子都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闲话,心情都不好了。
默叔听了一耳朵,不动声色瞥了眼妻孥,看起来一身正气,体格子像是练武之人,比平常男子还要高出半个头,看着妻孥敬业的模样,默叔静静收回目光没有说话,静静搓着手烤火,这年头没点门道干什么都出回不了头。
六娘子胳膊肘蹭了蹭默叔,“我说老叔,你家主子是南北铺子的吧?含福巷那个南北铺子?”
默叔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车灯上写着南北铺子这个几个字呢,猜都不用猜,能看得到。
六娘子咯咯笑道,“老叔可帮我引荐引荐?就算是个看门护卫也可以。”
默叔这才听懂六娘子的话,说了那么多,是说给他听呢。
“大人您说笑了,老头子我就是个赶马车的,哪有什么能引荐人的本事。”
“老叔莫要谦虚,赶马车的跟赶马车的也是不一样的,刚刚看那三位,是个管事的吧,您跟管事的说说,小子我一身本事,能打能抗的。”老衙差说道又开始介绍起了自己。
默叔依旧不说话,六娘子指了指妻孥,“您看我大哥怎么样?我大哥在衙门干了那么多年,总有可取之处,我大哥,姓妻,单名一个孥字,就住在含福巷两条街之外的积水巷,去那里一打听就知道,我呢是个实在人,您若是能帮我们引荐引荐,谋个好差事儿过了这个冬,小子拜您为干爹。”
妻孥听闻,眉头的川字压制成沟壑,狠狠瞪了眼六娘子,“住口。”
包联六娘子在内的衙差们吓到了,妻孥平日里都是老大哥般的存在,脾气直,不会迂回,只有别人求他的份儿,哪里有如今会这般低声下气求人,就算是六娘子说的也不行,听妻孥生气的程度看来是动真格了。
“大哥不会真的想要丢了金饭碗吧?开玩笑的,这不好玩……”六娘子才不怕妻孥,妻孥就是看起来凶巴巴的,实际上对他们从来没有欺压狠厉。
“吓死我了,我说六娘子以后可别开这种玩笑的了,大哥若是走了,谁带我们呀?整个衙门也就大哥愿意带我们这帮新蛋儿,大哥走了我们还不被别的衙差欺负死?”
“都说是开玩笑的嘛……”六娘子见妻孥没有再生气,其实他早就看穿了妻孥的窘迫,妻孥家里一大家子人,上有父母、祖父母赡养,中间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姐夫都是不愿意出门干活的主儿,下边还有两个小外甥上学堂要照顾,一大家子就等着妻孥每月八百钱月俸过活,以至于妻孥一表人才,年近三十都还没说到一门亲事,也是,哪个媒婆看了不得摇头。
妻孥为人过于刚直,刚到衙门那两年他是东京府衙第一捕头,后来……
妻孥无奈,没有人脉提携,自己在衙门混了十几年还是个小衙差,不是被派去守门就是干些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不然现在在衙门围着火炉吃东西不香吗?何至于还在这里顶着寒风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年近三十还是如此浑浑噩噩,家人都养不活,还谈什么别的,什么饭碗都是虚的。
“别说了,衙门这活儿你们要懂得灵活变通,将来日子才好过些,千万别像我一样。”妻孥悠悠开口,前面这句话是跟小衙差们说的。
六娘子选择性掠过妻孥的话又与默叔笑道,“不瞒老叔,我呢,这辈子也就想着让家里老小吃顿好的,您可帮我留心一二,将来一一定少不了您的好处。”
说着,水云台大门大开,两个一大一小穿着青鸦色长袍、戴着面罩的女子信步出来,径直走向马车,默叔还是默叔,只是听了一耳朵,并没有把六娘子的话儿放在心上,提起身后装着白碳的篮子就小步跑走了。
利利索索把马车赶到水云台台阶前,放下脚蹬。
覃予上了车,梅染犹豫了一下,竹月虽然顶撞了覃予,可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办,站在脚蹬上交代默叔道,“竹月还要晚一些,您把我们送回去以后再来接她吧,家主这段时间有些事情交代关姑娘和竹月去做,您这段时间劳累些,常来往水云台和南北铺子送一送她们。”
默叔弯腰答了声‘是’,眼睛不由得看向妻孥他们,看来还得见面。
梅染顺着默叔目光扫过去,只见几个小衙差蹲着烤火,一个年纪稍大点的面无表情站着手握大刀看着她们,梅染被他那凶神恶煞的脸给吓了一哆嗦,还没见过如此不怒自威的人,或许用凶神恶煞来形容更加贴切。
“回去吧。”梅染收回目光,只觉得有点怪怪的,现在都衙差都这么奇怪的吗?凶巴巴的。
默叔默默收起脚蹬,拉着马往回走,现在的路不好走,又滑又湿,走的极慢。
妻孥顿时喜忧参半,还以为默叔说了什么,那个掌事姑娘才会回头看他,就算没有默叔引荐,他也没打算投身商贾,更何况没了官府八百钱的月俸,家里那两个蠹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话编排出来。
一想起姐姐、姐夫的嘴脸,妻孥不由得汗毛倒立,甩了甩脑袋往水云台看了一眼,那个叫关风眉的倌儿实在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