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荞住进了毛家梁镇的新家。
她被牦牛安置在了西南角的一间小屋子中。
屋子紧邻着大门,出了小屋向右一拐便是门道,门道不深,走几步便出了门。
门外是小巷,一头伸向西头的居民人家,一头挑在了街上。
要想逃走,简直易如反掌。
何况现在她无牵无挂——挚爱的儿子死了,她不逃走难道要陪着牦牛白头到老吗?
乔荞坐在土炕的窗户前,透过玻璃窗打量着院中的一切。
北面的三间堂屋修得很高,进入堂屋须得登上五个台阶。
台阶是上好的玄武石凿成的,上面防滑的石槽快被磨平,牦牛搬进来后又亲手用铁钻凿了一个上午,为的是不让自己滑脚有个闪失。
原先的主人一定有钱,院子中的每间屋子修建得古朴雅致,窗户格子都雕着繁琐的图案。
乔荞的眼睛贴近玻璃窗,看到花园里种着几棵牡丹树,开过花的牡丹树长势旺盛,她能想像花开时的热闹情景。
牦牛将东面的店铺租出去一间,另一间大点的留给自己,他打算做茶叶生意,每天亲自收拾打扫,却反常地不让乔荞干活。
“他是想让我自己逃走呢。”
乔荞冷笑着自语,闭上眼想着牛仙宝的模样,习惯性地伸手去抱儿子,最终两手停在了虚空中。
她明白牦牛的心思。
牛仙宝一死,她就是个多余的人。
对于有了钱的牦牛来说,她又老又丑,而且不能再生育。
如何打发她出门,牦牛选择了让她自己离开——如此牦牛可以落一个贤良的名声——乔荞私自逃走,正中牦牛下怀,他可以对外宣称是乔荞自行离开的,有了钱的牦牛,还寻不到一个比乔荞更好更年轻的女人吗?
如何离开?肯定是逃走——不是吗?这是乔荞长期以来的执念,是她进入牛氏家从没有改变过的想法!
以前,她不能逃离,是因为牛仙宝的存在。
现在,牛仙宝死了,牦牛认定了她会逃走。
“他巴不得我死呢!不敢害死我是怕担待罪名,只能让我自己逃走!”
乔荞心里漫过愤怒的潮水,望了望窗外,大门在白天都是敞开的,晚上牦牛上锁时将钥匙故意挂在了门道的墙上。
他在等待着乔荞逃走,期盼着乔荞逃走。
在牦牛没有让期盼和等待折磨得发狂之前,乔荞已认清了眼下的处境。
逃与留,成了乔荞当下选择的难题。
她可以随时逃走,随时离开毛家梁镇。
但她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到枫城平原?以什么样的脸面面对大李庄的父老乡亲?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儿女?
是向他们讲述自己这些年不堪的经历?还是向他们倾诉自己失去儿子的悲恸?
消失多年之后突然回来,除了衰败的容颜还有满怀的伤痛,她在大李庄人的眼中,从此成了另一种笑话!
那么,还有逃走的必要吗?
一定有,只不过还没到时候。
一种疯狂的念头在乔荞心底时不时升起——牦牛现在急着摆脱她,不过是手里有钱罢了。
他是想过有钱人的日子,想拿钱买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
他的钱是牛氏的钱。
乔荞没有落下半分。
纵然逃出去也是身无分文,也是贫穷潦倒,甚至,染上被拐卖的恶名,她成了人们眼中不值钱的弃妇。
怎么可以两手空空离开?
牛仙宝没了,心中唯一的希望破灭,而牦牛似乎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他急着收拾店铺,急着茶叶生意开张,急着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怎么就白白便宜了这畜生?
他凌辱过乔荞,他的手上沾满了污秽之血,关于犏牛的死亡乔荞一直心存疑虑,只不过死了犏牛这样的傻子,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乔荞没有深究过犏牛的死亡,正如没有深究过牛仙宝的死亡。
心头的悲伤汇成一条汹涌不息的河流,让她在失去牛仙宝的日子里几近疯狂,她想过自杀,想过逃走,但一个隐秘的声音对她说:你不可以两手空空离开!不可以看着牦牛有了钱得意妄行,这么多年在牛家饱受屈辱活下来,难道只是为了逃走吗?
绝不是!
乔荞的眼中流出泪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伤痛如刀,让她腔内的心千疮百孔.....
......
“二娘,你大白天坐屋里做啥?咋不出来走动走动?你看街上多热闹啊!”
是小兰的声音。
声到人到,小兰已走进乔荞的房屋。
乔荞没有回答,她回头看了一眼小兰,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但能看清小兰的脸,她的脸上有着夸张的关心和热情,仿佛寒风骤停之后露出的阳光。
她从没正眼看过乔荞一眼,更没称呼过她半个字。
而今天,居然张口叫她二娘——这是牛窝堡子人对继母的尊称。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对乔荞心怀忿恨的小兰,怎么放得下倨傲对她亲热起来?
是为了什么呢?
乔荞低下头,保持着一脸的呆滞,她不想见到小兰,不想和她有任何的瓜葛。
小兰自顾自地坐在了炕头,她打量了一下屋里的布置,忍着羡慕和妒嫉对乔荞说道:“我和老三今天专门来看你和我爹,一大早起来我蒸了些馒头,带了几块咱家的腊肉,二娘,你打起精神,我带你去外面转转,今天逢集,我扯几尺花棉布,你给我肚里的娃儿做几件小衣裳。”
听上去好似亲闺女对亲娘倾诉衷肠。
乔荞的嘴角溢出嘲笑,她对小兰态度的转变莫名地反感起来,不想和她做任何周旋,冷冰冰说道:“我不想去!你还是抓紧时间关心一下你爹吧,毕竟他现在有钱了,值得你巴结奉承!”
小兰不恼,噗呲笑出声来,往炕上挪了挪,笑道:“二娘这是何苦呢,我爹有没有钱都是我爹,我巴结奉承他有何用?我倒是担心着你的身子骨,看你憔悴不少,心里一定煎熬痛苦,你要是不保重自己,谁来照顾我爹呀!”
说着掏出花手帕拭泪。
乔荞揣摩着小兰的话,不知她用意何在。
她不是向来恨自己吗?她不是一直不喜欢自己吗?她不是巴不得自己死掉吗?她不是寻找机会要为她娘报仇吗?怎么突然换了一个人似地跟自己套起了近乎?
乔荞挺了挺脊背,索性把话说开来:“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你爹成了有钱人吗?你想沾娘家的光,我做不了主,我在你们牛家算什么?——看门的狗都比我强百倍!你不用跟我拉关系,等着你爹把我撵出门白糟蹋了你的一片好意!”
“二娘这是哪里的话?千万别胡思乱想!我爹和你虽然半路夫妻,但也算得上天作地合的婚姻!他要离婚啥的你万不可答应,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仙宝是走了,但我和老三还在啊,以前是我年幼无知不懂得疼惜你,剩下的日子只要你在我爹身边待一天我会拿你当亲娘一样孝敬你......”
小兰的表白如同天雷阵阵轰炸着乔荞的心。
尽管她的表白情真意切,言之凿凿。
但,这让乔荞反胃,只差一口喷出隔夜的饭菜。
在没有发作之前,她忍着十二分的耐心说道:“你快去陪你爹吧,我头疼得厉害,以后没啥事别来看我——来了也别让我看到你——你忙你的吧!”
谁知小兰又是噗呲一笑,她跳下炕头欲要走出房门,掀起帘子又回过头来。
“二娘也不早说自己头疼,我现在就去给你抓药,回来亲自给你煎上——你等我啊!”
没等乔荞再说话,她已向大门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