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话后。
白光从远处倾斜,风直往里面灌,让装潢沉闷的宫殿,破出了光亮。
众臣面面相觑,接着就是怀疑。
这是什么地方?秦朝举行典仪的庄重之处,没有皇帝陛下诏令,根本不可能有人能走到这里来。
“何人胆敢扰乱大典?”他们试图看清来者的身份,但由于距离太远,见到的只是黑色身影。
嬴腾凝视前方,皇帝才全权将纳吉之礼交给他,这可绝不可出任何差错。且此殿中,主角虽然还没到,但永安公主和丞相李斯都是遭受过刺杀的主,嬴腾一声令下,大秦卫士立即从两翼分出。
李贤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殿门两侧的阴影中,传来一阵细微却整齐的铠甲摩擦声。紧接着,数十名身披重甲的大秦卫士,如从暗夜中骤然现身的幽灵,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和默契,从四面八方涌出,将李贤团团围住。
这些侍卫个个面带甲胄,身材魁梧,他们手持长戟,戟尖寒光闪烁,直指李贤,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将其碎尸万段。
侍卫们围成的圆圈越缩越小,李贤站在圆心,四周的长戟如同森然的荆棘,将他困在其中。
李贤微微抬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冷酷无情的脸。这些侍卫的眼神中没有畏惧,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服从。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异动,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拿下。然而,他的目光依旧坚定,越过层层甲胄,直直望向长乐宫殿门。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对身周这一切置若罔闻,等待着从中走出的人。
侍卫手中的长戟微微向前一倾,戟尖几乎触碰到李贤的衣袍,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既足够威慑,又不至于真的伤人。
只是这种无声的压迫感,让整个宫殿内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殿外的臣子刚要进入长乐宫的宫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局势吓得不敢出声。
他们知道,一旦李贤有任何异动,这些侍卫将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制服,甚至当场格杀。此时的长乐宫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仿佛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盔甲与铁器交错,却不曾发出声响。
那个身处风暴的中心的人,让长乐宫众人四座皆惊。
他的父亲平步青云已至帝国丞相之位。他的兄长业已是一郡之郡守。
他才被皇帝委以重任去往楚地,此番回来,这是公然与蒙氏抢亲?
依他的身份,若是寻常公主,李贤求娶成功几率相当大。
可那是永安,不是一般人。
直到姚贾看到李贤,他刚喝下的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就被李贤的眼神震住……愤怒、不甘、疑问裹挟在一起,复杂诡谲。
李贤在越长越像他爹的外部条件下,他的眼睛多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意,那是在狡黠之外的阴冷,饶是他这样的长辈也不想与他对视。冷飕飕,凉沁沁的,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再加上他当下这身衣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牢里住了几天。
侍卫身上的铠甲在殿内的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每一片甲片都像是死亡的符咒,紧紧地束缚着李贤的行动空间。
酒水在姚贾喉头上下翻滚,他感到一阵灼烧般的刺痛。李贤毕竟是他的老同僚之子,两人虽不算至交,却也称得上是政治同盟。此刻,他心中焦急万分,既想开口提醒李贤莫要失仪,又担心自己贸然介入会引火烧身。他暗自盘算,若能找个机会将李贤带离长乐宫,或许还能将这场风波化解于无形。然而,眼前的局势已如箭在弦上,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
正在他纠结之际,声音顷刻间盖过了他。
“臣李贤,绵尽薄才,自南地而巡,回都之日,遭有一事不明,欲禀明于上。”
李斯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李贤无诏回都,蔑视皇室,哪一桩不是杀头的罪名?
长乐宫是什么地方,他不可能不知道!
当下嬴荷华在场,从上郡回来的蒙恬也将一同与蒙毅赴于长乐宫。
嬴政的用意,不言而喻。
李贤如此风尘仆仆,他哪里是为了上禀皇帝监察之情,他这是为了个女人连身家性命也不要了!!
而他那个逆子还在说话。
“臣之鲁莽,系臣己身,实臣之切,恳见皇帝陛下,忍死须臾。”
纳吉仪式一贯由宗正操持,嬴政根本不在场!
李贤想见的不是嬴政,而是嬴荷华。
而嬴荷华呢?
她跽坐侧案,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连神色也毫无偏移!
李斯感叹,原来永安的残忍,从捅杀赵嘉就足以窥探,她毒杀张良,只是又加上了寡情冷血罢了。此刻她的平静却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李斯觉得,她不会将任何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他永远不会知道,恰是她太在意他们,至于今日。
李贤这是铁了心要搅乱长乐宫今日的大礼。
姚贾也都被这场面激得差点咳出声。
他是真不明白,嬴荷华曾在龙台宫一箭射穿了李贤这档子事,他在咸阳也都略有耳闻。李贤怎么就能喜欢上嬴荷华?还是说,他看中的是嬴荷华的权力?若是后者,他也犯不着将脑袋拎到手里,摆明了和蒙毅抢亲!
在李斯已经决意要起身到殿外呵斥之际,许栀先一步从案上起身。
“我想李丞相还是不要出殿为好。”
李斯微微抬眼,目光在嬴荷华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垂下眼帘,语气恭敬却暗含深意:“臣教子无方,致使犬子鲁莽行事,惊扰大典,实乃臣之过。然犬子素来谨慎,今日之举,恐另有隐情。臣斗胆恳请公主殿下明察,莫因一时之失,误了大事。”
李斯不会轻易将责任完全揽在自己身上,而是以退为进。
“臣出面以结此事,犬子定然不敢乱来,公主当可放心。”李斯续言。
许栀环视一周,进入上殿的朝臣总共不超出十人,她看以李斯神色,见李斯的意思是要继续宣读诏书,由此她方知道在场看过真正的诏书的人只有嬴腾。
她低声微笑道,“丞相出殿,事情恐变了性质。我与令郎之间的私事,不便教父皇分心吧。”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如今之要务,是长乐宫之礼。”他立身,看了嬴腾,朝他道:“臣以为,宗正之礼可以继续。”
嬴腾看向嬴荷华。
六礼之典,许栀烂熟于心,其中纳吉问名之礼,需于雍城问卦。她看了眼外头的天光,嬴媛嫚从雍城赶到长乐宫之前,她还需要时间与李斯等人周旋。
单凭说服蒙毅,就花费了她许多时间。
在她呈到嬴政面前之前,她把写好的诏书先原封不动递给他看。
漆木被金黑色的绵线捆住,阿枝郑重递在蒙毅身前。
“公主所行险棋。臣不敢苟同。”蒙毅没有接。
她自然从阿枝手中接过,一边将线结解开,一边说,“我所行清明如斯,蒙大人却不敢看了?”
长乐宫飞凤纹下,澄澈之蓝映她眼若杏桃,那纤长睫毛下镶嵌一双漆黑的眼瞳,里面闪烁着令人眩晕的光,望得久了,好如旋涡。
或许真的有过这么一瞬间,他希望她狡黠,说的不是真话。
她走近一步,抬头望着他,“蒙大人先别忙着拒绝我所请。你也别说什么,非宗正不得打开,我过两日就要呈给父皇了。”
嬴荷华拆她自己的诏书没问题,但蒙毅却没有资格在给嬴政之前过目。
“公主……”
他退,她进。
“我本想与你说说便好,可你历来不信我,只有你亲眼见过才行。”
黑绸金底之上,她只抽出了一半,但里面的内容足以让他彻底愣在原地。
蒙毅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
“……永安。”
“你先不要为你兄长做决定,在我上呈父皇之前,你有大概两日的时间可以问你兄长的意思。不过我可以先和你说,我皇姐的心意很早便已在一针一线之中,还望蒙恬将军莫要辜负。”
许栀没有告诉蒙毅,她争取的这两日,正是为了防止诏书内容有变,从而囚禁李贤得来的。
蒙毅是嬴政近臣,白绢中两行排列整齐秀丽的小篆,无疑是嬴荷华的落笔。
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嬴政未称帝之前曾说过一句话:在江山之前,才有慈父。
他发觉了只有一种的可能。
她将这只有一次婚嫁自由的机会留给了别人。那她该怎么办?
“父皇属意我是明白的。皇姐若不嫁给蒙恬将军,那么我大概率就要嫁给你了。”
“永安。”他顿了顿,终究是种太复杂的东西缠住了他,没能问出后半句。
她这才绽开了一个笑容,眼中许多狡色褪去,柔光如珍珠般皎洁。
“这并非你我所愿。我便想,我若能牵一红绳,得成比翼双飞之美好,何乐不为?”
她说完就匆忙裹上了诏书,乘上了辎车。
蒙毅并未有幸看到诏书的后半段,以至于所有的锚点飞速奔袭而来的时候,他只能旁观。
他以为,诏书之上,只有长公主与他兄长之婚这一件事而已。
许栀左脚刚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听到李斯对嬴腾说:“宗正可继续宣旨。”
“父亲!”
“宗正。”嬴政不在,李斯的命令是极有分量的。
嬴腾不知道这是在闹哪一出?今日之典要是没顺畅办完,只会给嬴政再添堵。他是真的不理解嬴荷华。诏书一旦念出,就没有再合上的道理。
他毕竟是看着嬴荷华长大。在这最后的关头,他还在期许嬴政能出现,用皇帝的身份来阻止小公主这一份诏书被公之于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定位,阴阳和合,乃成天地之大伦;家国兴隆,婚姻为重,实系宗社之鸿基。朕之长女,德容兼备,淑慎性成,柔嘉维则,克娴内则,允协坤仪。将军蒙恬,世笃忠贞,勇略超群,战功彪炳,威震遐迩,实乃社稷之干城,朝廷之柱石。今朕特降纶音,允二人结为秦晋之好,永固宗祧。尔其钦承朕命,恪守礼法,相敬如宾,同心同德,以光我秦室,永享太平。】
殿门缓缓开启,蒙蒙的光线中,他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王嫣所言的那道被飞镖划出的血痕尚留在颧骨,衬得他本就上挑的眉眼更加凌厉,带着几分邪气。
他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出现而凝滞。
他微微勾起唇角,笑意未达眼底,声音低沉而沙哑:“你还是会来。”
没有人想得到,嬴腾并未停止念诏。
天色昏黄,不该在晚春出现的一双白雁盘飞于空。
仿佛上一世,他晚来的求娶。
她每往下走一台阶,嬴腾的声音便从她身后传来,要覆盖他的声音。
“臣闻天地之道,阴阳相合,万物以生;君臣之义,上下相承,社稷以安。”
【朕闻《礼》有云:“夫妇之义,终身不改。”永安公主,朕之爱女,昔与楚地结为秦晋之好,盟誓既成,期以百年。】
“高名厚禄,眇若天地一蜉蝣。臣盼以区区之荧光,作明珠之畔,映公主之华彩。”
【然天不假年,负刍早逝,鸾凤分飞,朕心恻然。公主贞静守礼,自请离京,赴楚地为孀。朕念其志节可嘉,特允所请。】
“臣不敢妄求,唯愿以余生之忠诚,侍公主左右,护其周全,以三生石盟,奉血肉之灵,求刻倾世之全。”
【尔其往楚,抚孤存祀,以慰亡者之灵,以彰皇家之德。楚地臣民,毋得轻慢。】
嬴腾声音停顿,全部的风都禁绝了。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他跪在众多刀戟之下,抬头望她。
李贤呼吸不畅,他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发觉喉间干涩,万千银针扎在他喉头,发不出半点声音,最终只能沙哑的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她轻启朱唇,声音如清泉流淌,带着决绝,眉目之间是淡然无畏。
“我本非未嫁之身。”
她没说假话,甚至她说给嬴政的,和现在,也是差不多的一句。
她曾出嫁楚国,也真的穿过一次嫁衣,也真心实意想过当一个人的妻子。
虽然只有三日,但绝对心诚,毫无欺瞒。
只不过有一点点可悲的是,她捧出来的真心,成全的是计策。
尽管张良忘了她,尽管李贤相当大程度上会是她最好的选择,尽管她本可以借势蒙氏,但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她从来也不想要将婚嫁作为交易。
只是她承认,她不择手段利用了他,她下意识揪住袖口,挨过这种叫惆怅的感触。
“景谦,”她头一回这样温柔的唤他表字,然后,她注视着他说,“算了吧。”
分明不是上一次的结局,却比上一次还要输得惨烈,全身没有一处伤口,可仿佛已经满身鲜血,痛楚涌到他心上,一下又一下碾过他全身,胜过刀砍斧锤,比得过雷火烧灼。
负刍之死,是他一手策划。
甚至是他亲自教的她如何动手。
每一次心跳,都似钝刀割裂,鲜血淋漓,却又无处可逃。那痛楚并非瞬间的锐利,而是绵长的钝痛,跨越了五年、十五年、三十年……如寒冰般渗透骨髓,又如烈火般灼烧五脏六腑。他想要抓住什么,却发觉手中空空如也,唯有那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如毒蛇般缠绕心头,啃噬着他的灵魂。
心痛至此,已非言语所能形容。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一种无法挽回的失去,一种此生再无法触及的遥远。
他终于承受不住,一口鲜血从喉头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