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憬的二次死亡来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跟所有人都正式告别。
拜别岑修文后,岑琛用岑憬的手机给众人发了条短信:
【事发突然,我和死秃鹫来不及同各位一一告别,望各位诸事顺遂,福乐安康,勿念。】
颜司和萧问远收到短信,立马用最快速度赶去平燕安全区的出入口,却还是慢了一步,没来及见两人最后一面。
两人站在安全区外面,望着被茂密的植被覆盖,不复城市面貌的混乱区域。
颜司道:“小祖宗,这下,真的只剩我俩了。”
萧问远掏出一根烟、没点,在嘴里叼了一阵便扔到地上,“回去吧,还剩两年,我们也能离开这个伤心地。”
没有人知道双胞胎去了哪里,他们什么都没有带,手机也留在家中,只有一个出平燕安全区的记录,但再没有某区的进入申请,连追查都没办法追查。
七日后,侯涅生脑子里突然响起允棠的灵音:
【喂,赶紧回来,岑琛来了,应该是岑憬跟他说了什么,他现在执意要去山顶墓园。】
侯涅生也用灵音回道:【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许明渊是旧祂,两人的灵音瞒不过他。
易霞客见侯涅生起身离开,随口问:“侯教官,你要去做什么?”
许明渊代为答道:“有事,要出去一趟。”
易霞客也只是象征性问一下,听他说有事就没再多问。
片刻后,侯涅生用瞬移回到天衡山,确切的说是直接出现到岑琛面前。
岑琛站在山顶,两手环抱在胸前,眉头一挑,“真慢,再慢一点,我就要硬闯了。”
侯涅生问:“小白鸟,你都知道些什么?”
岑琛两手突然放下,脸上的痞气和傲性也被逐渐哀伤所顶替,两手张握几下,再开口的嗓音微哑:
“臭花猫告诉我,我们成为双胞胎是惩罚,我们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大到要我们必须用今生剪不断的苦楚来偿还。”
“你禁止我来墓园拿回我前世留下的东西,也是因为我的魂碑里是记忆,对吧。”
“一旦拿回来,我就会知道我们前世究竟做了什么。”
“那对当时的我们没有好处,也不是你的初衷。”
“臭花猫是这么推测的,他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侯涅生没有回答。
岑琛知道全部说中了,又道:“现在,臭花猫已经走了,你可以让我拿回来了吧?”
“走吧,我带你去墓园。”侯涅生转身在前带路,状似随意地问:“拿回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岑琛的脚步一顿,白鹰翱翔于空,伴狂风驰骋,山顶的风对他来说算不上猛烈,可如今吹在他身上,竟让他显得支离破碎。
“他不让我跟随,也不让我共死,要我拿回过往前尘,此后,对错与否,因果是非,一切都交由我来定夺。”
“若我觉得我们罪孽已了,那便等他,寻他......”
他沉默良久,用能被风轻易淹没的声音呢喃:“爱他。”
侯涅生能听到那两字,却不合时宜地说:“你不觉得小黑猫这样很自私么?”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这么做就是笃定你不会放手,前世的所有爱恨都将由你来承担。”
“倘若罪孽深重,今生的几十年还不够赎罪,你需要将罪孽赎清,干干净净地去找他。”
“更何况,你既能在天衡山上立碑,只要不是过分失衡我也定会答应,大不了就像那魂碑一样,拿什么东西去换。”
“小白鸟,他是落了个干净和一身轻,你有想过你会如何吗?”
岑琛长叹一口气,“没想过,听你这么一说,臭花猫确实自私,只是.....”
他低低一笑,笑得惆怅且哀伤,站在山巅俯瞰下方渺茫的人间景,“我乐得他这般自私,也心甘情愿为他的自私承受所有后果。”
侯涅生走进墓园,走到岑琛的魂碑前,将手搭在魂碑上,眸中逐渐覆盖纯金色的光。
伴随魂碑亮起古朴的光芒,他望着岑琛,语气是少有的认真,“其实,我并不觉得那是你们的错,命运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显得过于机缘巧合。”
“谁都有错,谁都没有错,小黑猫只是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而已。”
“如果你硬要归出一个对错来,当年的一切都源自我和明渊之间的无解之局。”
离体的灵魂伴随前世记忆一同涌向岑琛,他的身心都疼的厉害,额间冷汗直冒,手紧紧攥着心口。
良久,他用近乎虚无的声音问:“我为什么什么都没想起来。”
侯涅生道:“南柯一梦,一梦千年,睡一觉再醒过来,你就会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
不同于其他人,岑琛的灵魂空缺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伴随【置换】被永久挖去的,另一部分就是和记忆一同藏在魂碑里的。
随着裹挟记忆的那部分回归,他的灵魂也越发渴望完整。
可他的灵魂不可能完整,空缺一块的痛苦越发鲜明,很快便超越填补灵魂带来的。
他彻底支撑不住,踉跄着跪到地上,“这到底......”
侯涅生垂眼看着他,“等你想起来便明白为什么了。”
岑琛费力地抬头:“小宠物,欢、欢迎我在这里常住吗?”
侯涅生道:“生生世世,永住都行,我这就让允棠给你收拾房间。”
天衡山的中殿经历过很多改建,岑憬等人前世居住的地方却一直原封未动。
允棠知道许明渊恢复过往记忆后,就将那块区域打扫干净,期待他们重新住进来。
她对于岑琛要留下来这事也完全不意外,甚至早早就将前世属于容憬的房间收拾好,还搬出了很多库房里属于厉琛的衣服。
岑琛还没从阵痛中缓过来,见允棠和汪宇航搬了几箱东西到自己面前,疲倦地问:“这些是什么?”
允棠拍拍手,掸去掌中的灰尘,“你前世的衣服,用特殊法子保存的,晒晒就能穿,不过你要是不嫌弃,现在也能直接换上。”
岑琛疼得说话都困难,何谈是换衣服,“先晒着吧,等我明天睡醒再穿。”
帮忙搬箱子的汪宇航走到岑琛面前,“来,我扶你去房间,不过你要是嫌弃我,也别委屈自己,直接说就行。”
“嫌弃还不至于。”岑琛将胳膊往汪宇航肩膀上一架,“你小心着点,要是敢给我摔了,我绝对跟你没完。”
“是是是。”汪宇航敷衍地回道,“我保证千般小心,万般注意。”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看在你哥的面子上。”
“卧槽——!你别踩我啊!”
汪宇航疼得一个踉跄,险些带着岑琛一起摔个狗啃泥。
允棠回头望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笑起来,可没笑几秒,又惆怅地垂下眼帘,“侯涅生,你说,他想起前世过往,究竟是好,还是坏?”
侯涅生道:“好坏于我们而言只是相对的,如何抉择还是要看小白鸟自己。”
“说了等于白说。”允棠翻了个白眼,朝侯涅生嫌弃地摆摆手,“没你事了,赶紧回你的兴海分局去吧。”
侯涅生习惯允棠这么说话,同她交代几句,瞬移回了兴海分局。
时间的流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绪,悲伤仿佛就在昨日,但一眨眼又过去了好久好久。
颜司和萧问远终于熬满二十年,顺利从总局辞职。
他俩是前三队成员,也是仅剩的前三队成员,离开便意味着总局彻底更新换代。
新任局长给两人举办了隆重的欢送会,从下午办到晚上。
夜里,颜司和萧问远驱车回家,前者问:“小祖宗,日后有什么打算,跟那锦鲤留在平燕安全区。”
萧问远答道:“不留,跟之前说好的一样,四处走走,把该看的人看了,该扫的墓扫了,然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间不知然后该怎么样。
现在管理局愿意放他和颜司离开,是当年岑修文一人顶着压力谈下来的,但是以后呢?
等岑修文死去,管理局中属于新世界前的势力全部消失,他们是否还能再拥有自由,又或者必须活在监视下?
萧问远不愿意把人想得太坏,但人心难测,他无法把自己的新上司看得很善良。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颜司玩笑着问:“萧问远啊,有这么难想吗?”
萧问远又沉默几秒,这才用严肃的语气反问:“颜司,你拖家带口到小宠物那住,他会同意不?”
颜司一愣,“天衡山啊?!”
“不然呢?”萧问远怼道,“刚从总局离职,再到兴海分局就职吗,你是嫌二十年太短,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哈。”颜司笑起来,打开车窗,一手托腮吹着夜风,笑道:“我开玩笑的,虽然还没问,但我肯定小宠物会同意的。”
萧问远也跟着笑了一声,“颜司,希望你不是说大话的,因为这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行。”颜司闭了闭眼,顺着他的话道:“我们连夜收拾行李,收拾完直接走。”
两人在平燕待了几十年,行李却不多,大部分还是陈荣住进来后新添的。
天蒙蒙亮时,车子驶离平燕安全区,陈荣回头望着这个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入目皆是长在人类建筑废墟上的茂盛植被。
他有些不舍,但不算难过,眨了眨眼睛,回身坐好,问:“问远,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萧问远道:“先去盛元安全区骚扰霍队,再去莫港安全区调戏雷斯特,中间绕道去红谷公园给相慈宁扫墓......反正一路南下就对了。”
陈荣拿手机查了下两个安全区的位置,发现正好途径兴海安全区,“问远,不顺便去趟老板那里吗?”
颜司靠在副驾驶座上,笑道:“不去,以后住他那,见面的机会多着了。”
萧问远补充道:“陈哥,你如果想回兴海安全区看看,我们可以过去一趟。”
陈荣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怕我去了,就会忍不住想留下来。”
“好。”萧问远踩下油门,加速开往盛元安全区。
靠着许明渊给予的三次压制机会,霍斩兰依旧没步入二次死亡。
虽然特殊能力不同,但是宗策和霍斩兰一样都是动物型狼种异能者,大部分的战斗技巧都是可以共通的。
现在的珺省分局有宗策顶着,霍斩兰处于半隐退状态,整天不是遛遛弯,就是找人拌拌嘴。
颜司三人一来,霍斩兰每天领着他们到处玩,顺带还把珺省分局的情况说了说。
牧怀琴退休,卫简正式成了负责人,和尤晓依旧是老样子。
一个执意要回答,一个死活不肯说。
新世界到来的那场灾,成了他们心底化不开的死结,分不开,也理不顺。
颜司和萧问远带陈荣来此,主要是为了找霍斩兰,对旁人的事不想太过了解。
三人待了半个多月,把该转的地方都转了,就绕道去红谷公园祭拜相慈宁。
红谷公园位在混乱区域,即使没有被收回安全区,入口处也立了一块英雄冢的墓碑,因为那里牺牲了太多异能者。
颜司和萧问远其实不认识相慈宁,会来祭拜他是因为岑琛最初是这样规划的,需要来给相慈宁送一束花。
三人将花束放在墓碑前,站了半分钟便驱车前往莫港安全区。
如今,端木灵也二十来岁,彻底接过端木随的担子,还培养了自己的心腹。
钟夏和端木楚秋这对姐弟成功退休,来了莫港安全区给雷斯特打工。
二十多年的时间对异能者来说不算漫长,以颜司来说,连面容都不会改变。
可钟夏和端木楚秋是普通人,他们已经从青年步入中年。
钟夏热衷于保养、护肤,看着依旧和年轻时一样。
端木楚秋则放任岁月雕刻自己,眼角生出几道细纹,气质上沉稳而柔和,坐在咖啡馆里像个大隐隐于市的神秘大人物。
至于他们的老板雷斯特,懒懒散散的,热衷于变成猞猁,窝在二楼的窗台晒太阳。
颜司三人来时,他悠闲地甩了甩尾巴,眼皮子都懒得睁开,用过分慵懒的语气道:“哟,稀客啊,你俩这是也从总局跑路了?”
不待有谁回答,他又道:“不过我先提前说好,我这里已经超额养了只章鱼,怎么都养不下你们仨了。”
颜司拎着雷斯特的后颈脖,嫌弃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们找好去处了,这次是专门过来看你,顺便喝点咖啡的。”
雷斯特伸了伸爪子,又蹬了几次腿,“放开,放开,要吃东西,下楼去找钟夏!”
“是——”颜司将雷斯特放下,转身下楼。
金槐树林的藤蔓城墙往外扩散几里,金槐树也长到三十米高,远远望去,巍峨壮观,淡雅的金槐花香弥漫在树林间,站在藤蔓城墙外都能闻见。
颜司三人根据要求站在藤蔓城墙外请示,请示了几个小时,金槐冷淡的声音传来。
“请回吧,我不想见客。”
颜司和萧问远对着树林鞠了一躬,陈荣知道金槐是对他们很重要的人,也跟着鞠了一躬。
悲悯山的边缘地带,悯川倒是主动出来见了他们。
他坐在树梢上,身着素色的长衫,长长的头发自然垂落。
悯川有江旭的相貌,可只一眼,颜司等人就知道他不是江旭。
他垂眼看着三人,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少年人的眉眼间流露慈悲的柔善,看人的眼神也像在看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率先开口:“植物们告诉我,你们要来,我练习了很久,可仍旧无法像江旭那般活泼开朗地笑起来,很抱歉,我真的想以江旭的姿态面对你们的。”
“没关系。”颜司道,“见到你很好就够了。”
萧问远问:“悯川,你在因属于江旭的过往困扰吗?”
悯川摇了摇头,“没有,我不会困扰,恰恰相反,我喜欢、怀念、甚至渴望回到那段快乐无忧的岁月。”
“我会记得你们,还有谢哥、翟萨、端木随…..不管我是江旭,还是悯川,所有人都会在我的记忆里永存,直到我灵魂消亡的那刻。”
萧问远手插在兜里,耸肩一笑,“那就好。”
陈荣抬头望着悯川,“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少年姿态的悯川露出一个长者般慈爱的笑容,“会的,我无法离开悲悯山,但悲悯山永远欢迎你们的到来。”
谢阳蛰和翟萨的死亡过程至今是个谜。
悯川无法离开悲悯山,却能沟通天下的动植物。
然而连他都问不到两人发生了什么,翟萨口中的海岛究竟在哪里。
颜司三人只能来到最南端的南海,在海浪反复推涌的沙滩上放上两束花。
锦鲤属于河鱼,陈荣对大海没有多少兴趣,站在离海浪很远的地方静静望着。
良久,他问:“问远,颜司,你们好了么?”
萧问远也朝颜司抬了抬下巴,“那小宠物怎么说?”
颜司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小宠物同意了,他和许明渊亲自带我们去扫墓。”
萧问远玩味地“哦”一声,“他俩会这么好心?”
颜司道:“许明渊的双亲过世了,现世尘缘已断,他们也要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