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诀要参加春闱,允棠怀疑他脑子被冻坏了,虽然帮他报了名,但压根不觉得他能过。
谁知龙诀不止过了,还一路以断层第一的成绩过到殿试。
以国师归山隐居算起,龙诀差不多有近百年没再现世,加之临恒有意削弱神的虚名,现如今已没人再知晓神使,何谈是认出神使。
龙诀化名钟延,脸上却没做多少伪装,仅在左侧眼角敷衍地点了颗泪痣。
于是,盛元皇城中,世人只知这届考生里有个才及状元,貌比探花的存在。
殿试将在十一月末举行,十月中旬的时候,化名钟延的龙诀在一宅邸中看书。
桌上的烛灯摇曳,暖光驱散深冬的萧瑟,又穿过他披散的长发,聚在他平静的面容上,融进他眼角的泪痣。
烛火晃一下,吸饱了烛光的泪痣也跟着晃一下,似乎真有滴泪卡在那儿,落不下来,也收不回去,平添一股淡淡的哀伤。
他对面还坐着个丫鬟穿着的女子,可动作和表情都不是个丫鬟该有,紧皱着眉,嘴巴也抿着,像是憋了一大股气,想骂却骂不出来。
龙诀轻轻翻了页书,淡淡开口:“静气凝神,说什么都行,流畅些,别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话音落下,他脑子里多个道属于允棠的声音。
【闭嘴,我在练了,用不着你多说废话。】
龙诀没有开口,但声音清楚传入允棠的脑海中。
【继续,骂我也行,反正练流畅些。】
灵音是一种可以无视距离,直接与灵魂对话的能力,连异能都称不上,只要自身异能和灵魂相关就能以此为媒介学习。
龙诀是新祂,本身还有与灵魂相关的【泯灭】,对灵音还算精通。
允棠的异能轮回与灵魂绑定,绝对满足学习灵音的条件。
除此以外,她还是阮暮云的传承者,而阮暮云更是使用灵音的好手。
龙诀的计划复杂且不容丁点泄露,他不可能单方面给允棠下令,也不可能让允棠用寻常书信回,灵音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练到殿试开始的前三天,允棠可算能熟练运用灵音,也借灵音在龙诀脑子里把他前后左后、里里外外骂了个遍。
龙诀也厉害,顶着脑子里的骂声,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往年所有的科考题。
他合上最后一本书,对允棠下起逐客令,【你该准备走了。】
允棠瞪了他一眼,【你当谁稀罕待在你这里啊。】
她骂骂咧咧在龙诀脑子说了一堆话,最后却态度一转,道:【我不知道他会那样补错,害你不得不手刃友人,你也可以恨恨我,要不,你还是恨恨我吧。】
龙诀连个眼神都给允棠,【若这点事也值得我恨,那我要恨的人会多到数不过来,另外,那疯狗的事跟你无关,你不说他依旧会那么做。】
允棠问:【你是怎么下的去手的?】
龙诀回道:【他必须要死,依他那狂过天的性子,我杀他是最好的结局。】
他站起来推门出了书房,再次下起逐客令,“你该走了。”
屋外的寒风顺着敞开的房门吹进来,允棠感受到朝外望去,龙诀的背影太独,独的她看不懂。
这一瞬间,她竟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恨龙诀。
可若是不恨了,又该如何是好。
转眼间,到了殿试之日,又是一转眼,到了发榜之日。
人言才及状元,貌比探花的考生做了状元,因为绝色之姿盖不过他的才气。
游街之景也成了盛元皇城里难得的奇景,不知情的人怕是得以为探花和状元走错了道,
正式穿上官服上朝那日,龙诀抚了下手链上的黑曜石,喃喃道:“主人,别看,你不会喜欢接下来的我。”
明渊确实不喜欢。
他的视角凝在龙诀身上,看他化名钟延入朝为官,看他善恶不辨,无所不用其极,看他在短短十年里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这一人之下也只是虚名,是龙诀懒得当大临皇帝罢了。
不过,明渊觉得还是暂且叫钟延吧。
他舍不得龙诀变回千年前的模样,龙诀大抵也不想他见到。
不管钟延的化名有何深意,于他们而言这是给彼此的一个开脱。
钟延不想当皇帝,却杀了皇帝。
临泉死后连皇陵都没入成,被钟延埋在皇宫入口的砖下。
这大临皇宫一日不毁,临泉便要多任人践踏一日。
新帝叫临空,是个几岁大的娃娃,也是临泉仅剩的独苗皇子。
钟延借这小皇帝的名义,给自己封了异姓王,正式开始他与皇帝无异的摄政生活。
说起临空,在明渊看来这孩子的存在是万幸中的万幸。
也不知端木端是如何忽悠的,临泉自认为长生在即,醉心美色,奢靡无度,用酒池肉林来形容都说小了。
他身体亏空严重,导致妃子们怀的孩子也虚,生下来的要么直接是死胎,要么当场咽气,太医们想救都来不及救。
待钟延做了摄政王,临泉后宫里的妃嫔多如衣衫,皇子却是一个没有。
他找遍了后宫,找了三日,在最偏僻的地方找到蜷缩在宫女尸体边的临空。
临空是临泉早年身体没亏空,强行宠幸一宫女生下的孩子。
整个皇城里,除了被强辱的宫女,没人知道他是皇子。
他活的比蝼蚁还卑微,蝼蚁都能见光,可他却不得见光。
临空是宫女节衣缩食养大的,一块饼两人分食,一块肉给他吃。
宫女的身体也因此一天比一天垮,死亡只是早晚的事。
宫女死后,临空没了娘,更没了食物来源。
钟延找到临空时,宫女的尸体早就臭了,因为是冬天且地方偏才少有人闻见,临空也饿的像个骷髅,薄薄的衣衫压根挂不住肩膀。
他身着极尽尊贵的蟒纹袍,站在皇宫最肮脏的角落,垂眼看着死死抱住尸体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临空摇头,没人给他起过名字,他只能摇头。
钟延感知到他的想法,“临姓,单名空,此后这就是你的名字。”
得了名字的临空没有喜悦,反而将尸体抱得更紧,大有跟着一起死的意思。
钟延沉默片刻,问:“我可以帮你安葬她,你呢,想吃饱穿暖地活下去吗?”
临空呆呆地望着钟延,瘦到略凸出来的眼睛只凝着钟延一人,仿佛是历经苦难终于等来了救赎主。
他小幅度点了点头。
钟延又问:“你想让你娘的后世,乃至天下人都吃饱穿暖地活下去吗?”
临空思索几秒,奋力地点了点头。
钟延再问:“我能帮你实现愿望,只要你凡事照我说的做,能办到吗?”
临空没点头,费力站起来,要朝钟延跪下,在他认知里这样能向对方表示最大的诚意。
他没跪成,被钟延一手托住,“命你做的第一件事,此后无需跪拜任何人。”
临空不理解为什么,怯生生地说了第一句话:“大人,连你也不用吗?”
他冻得瑟瑟发抖,若非钟延有感知怕是难以分清这话里的颤抖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
“不用,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我。”钟延解下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披风盖在临空身上,“跟上来,跟紧了,别跟丢了。”
或许是临空让钟延回想起年幼的自己,他对临空的教养多了几分耐心,勉强称得上温和。
于是,谁都想不到这世间人人唾骂,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摄政王是临空最喜欢的存在。
所有人都以为被困后宫的临空会饱受折磨,无数忠义之士更是想方设法地要救他,可没人这知道小皇帝每夜只得在御书房才能安心入睡,因为那里有钟延。
钟延每夜都在御书房批奏折,一份奏折要批两份,一份留给临空学习用,一份拿回去上朝用。
临空偷看过上朝用的奏折,刚受教不久的他都觉不合理,钟延又怎么会想不到。
他知道钟延是故意的,可他不能问,因为钟延说过不能问多余的事。
这夜,临空照例在御书房里睡觉,夜已深烛火却亮着,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钟延难得没在批奏折。
钟延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任由烛火缓缓描摹他绝色的面容,脸是美的,唇是柔的,鼻是暖的,独独那眼是冷的,眼角的泪痣更是冰的。
结了冰的泪点在寒冷的眼下,化不了,暖不热,给他平添一股谁都无法抹去的孤独。
这时,钟延又伸手去摸另一只手,看位置应该是想摸手腕。
可下一秒,他又作罢,指尖连袖口都没碰到。
他如此反复很多次,像是舍不得碰,又或者不敢碰。
临空看的愣神,却听钟延道:“赶紧睡觉。”
他听话地闭上眼,可怎么都睡不着,轻声问:“钟延,你有喜欢的人吗?”
钟延拿出奏折重新批阅起来,语气冷淡地重复道:“赶紧睡觉。”
临空,空,空空荡荡,空到只有钟延,钟延便是他一切。
无论钟延怎么命令,年幼的临空怎么都藏不住对他的在乎。
偶尔的几次上朝,临空都能听到朝臣们骂钟延,他气得想为钟延骂回去,却被钟延用眼神止住。
他不理解,更不甘心、只能憋了一肚子气,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落在朝臣眼里恰好成了无可奈何的忍辱与无能为力的愤怒。
于是,前来解救小皇帝,反抗摄政王的人更多了。
钟延明面上的身份是普通人,数量少还好,杀的多了必然会暴露。
深夜时分,钟延在御书房里批奏折,临空见他时不时就要停笔,像是思绪不佳,惊奇他也有烦恼的时候。
实际上,钟延根本不是思绪不佳,而是脑海里允棠在骂他,骂个不停。
他要给临空选妃,借机藏几个异能者贴身保护临空。
允棠首先排除,她现在是个女娃娃,入宫的年纪都不到。
启神殿的神宣也排除,她们被皇宫记录在案,而且钟延也信不过。
这不行,那也不行,气极了的允棠就开始骂钟延。
骂着骂着,她的声音从钟延脑海里消失,良久后再回话竟惹的钟延无声笑了下。
几日后,钟延宣布要为临空选妃,有的大臣厉声反对,有的却直接同意送女儿进宫。
小皇帝才多大啊,钟延也住在皇宫里,妃子是为谁选的不用想都知道。
只是钟延为人薄凉冷酷,作势独断专行,他岂容旁人反对自己,伴随一些臣子的入狱,选妃大典如期举行。
选妃大典的规模很大,仿佛整个中原的美人都被搜刮了过来。
临空其实也不乐意选妃,可还是听话选了些他能瞧上眼的。
他的皇后是钟延亲自选的,直接选定,不容他改。
皇后名唤黎烟,长得很漂亮,明艳张扬的漂亮,还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这双眼单看起来有些凶,可放在整张脸上,凶性又被稍显柔和的眉眼软化,显得端庄大气,恰到好处。
临空承认钟延钦点的皇后很好看,是选妃大典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最好看的此刻正在他身边站着。
钟延看了临空一眼,眸色微冷,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选妃大典结束,后宫添了很多美人,逐渐热闹起来。
然而这热闹和小皇帝无关,甚至还只会惹他生气。
那些妃子变着法子往摄政王的床上爬,曾经独属于他和钟延的御书房也被她们用各种借口闯入。
钟延似乎也被烦了,选妃大典刚过三个月他就从皇宫搬回自己的王府。
那天,伤心欲绝的临空跑到皇后的凤仪宫,在黎烟身边哭到昏睡过去。
这宫里的妃嫔,只有皇后不去讨好钟延,也只有皇后会注意到他,主动安慰心情不好的他。
伤心、生气、郁闷.....总之,临空习惯去皇后那里寻求安慰。
黎烟为小皇帝掖好被子,略显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换了身黑衣,悄无声息地离开凤仪宫。
早已荒废的冷宫里,黎烟将咽了气的妃嫔河里毁尸灭迹。
伴随“扑腾”、“扑腾”的落水声,白雾将冷宫逐渐包围,钟延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丢的时候声音小点,耳朵灵的异能者能听见。”
黎烟回头看去,“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耳朵灵敏得可怕。”
“小心行事总是对的。”钟延问起黎烟后宫妃嫔的情况,具体到谁是来救皇帝的,谁是来杀他的。
他问了快一个时辰,只字不提临空,黎烟先提起:“钟延,临空对你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是么。”钟延淡淡回道,“我会解决这事的,你只管看好他。”
黎烟点了点头,然后干脆地转身,白雾也随着她的离去快速消散。
钟延站在落满灰尘,寂静到诡异的破旧亭子里,抬眼看着孤月逐渐被浓云遮盖。
没了月光,钟延映在地上的影子消失不见,黑暗中,他哑然一笑,喃喃道:“你是对的,确实不该对他好,也当真是残忍,我对你仅剩的那点埋怨都留不得。”
过了半年左右,鲜少再来后宫的钟延借临空在课业上的丁点错,当着他的面弄死了他最喜欢的小狗。
那只小狗是临空某次完成课业后,因自己一个人着实孤单,朝钟延讨要来的奖励。
那是钟延送给他的,交到他手上不过才刚满月,是他从奶狗养到大的。
满心欢喜前来的临空不知道钟延为何要小题大做,甚至借此发难弄死那条狗,只能哭着求钟延把小狗的尸体给他。
钟延见他膝盖竟有些软,再次发难,直接将小狗的尸体丢到湖里,冷声道:“敢去捞就别再想见到我。”
临空想捞,但是不敢,在池边呆愣地站了好久,然后去找凤仪宫找黎烟哭了好久。
类似的事越来越多,临空逐渐不再对钟延心生念想,在钟延要掘他娘坟墓的那天彻底转为恨。
十几岁的小皇帝被教养的很好,言行举止初具帝王的威严,站在书桌前隐隐有了压迫感,“理由!钟延!给我个理由!”
钟延批完手头的奏折才抬眼看向临空,冷声吐出两个字,“恶心。”
临空心下一惊,钟延朝他笑起来,“看来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就因为这样?”临空怒到极致竟是笑了一声,“钟延,你该死,外面那些人骂的没错,你确实是该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是又如何?”钟延重新低头批阅奏折,语气满不在乎:“那么说的人多了去了,可谁又能真的奈何得了我呢?”
临空没有回话,转身出了御书房,连句示威的话都没留给钟延。
旁人奈何不了钟延,但不代表临空不可以,因为钟延坐的是大临王座,是本该属于临空的位置。
这日过后,临空开始暗中反抗钟延,用钟延教他的手段一点点笼络人心。
逐渐地,临空知道了外面的情况,钟延重用佞臣,增加赋税.....除了这越发奢靡的皇宫,其他地方已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在那一刻,临空只觉钟延惨无人道,冷酷无情,也真正恨上了钟延,必须要钟延死才能解恨。
他花了几年时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初步握住那把只属于大临帝王的刀——启神殿。
许是钟延察觉到了这点,临空被软禁后宫,禁止接触任何人。
与此同时,钟延脑海里想起允棠的声音:【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反。】
钟延打开奏折,提笔批阅起来,【两个月后,我将传假诏佯称帝,你当天以救驾天子的名义发病,另外,帮我准备瓶毒药,越浓越好。】
允棠回道:【知道了,不过为什么选毒药,拿刀自杀不是更方便吗?】
【我愈合速度快,刀伤容易暴露,毒药方便些,而且我给你个杀我解恨的机会。】钟延似乎能想到那头允棠的表情,嘴角忍不住扬了下,【破盛元城门那夜,我在皇宫大殿等你,你子时之前,我给你杀,过了我就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