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处,野人躺在一株老树上,眼圈红红的,还沉浸在先前的一幕幕场景中,心久久无法平息。他忍不住问自己:“修士和凡人有区别吗?”
当山萧子、山崎子和山魅子三人偷袭失败,逃回客栈时,阿恨也拉着野人走上了天狼镇。他们没有去逛三大商行经营的商铺,而是打北边出了镇子。
这里搭建着一顶顶帐篷,破旧而狭小,仿佛难民窟一般。住在帐篷里的正是天狼镇原本的主人,现在镇子已经不属于他们,他们反而成了不受待见的旅客。
六天过去了,镇民走了一批,但人数很少。剩下的都是实在没有出路的,离开天狼镇讨生活都难。
踏着夕阳余晖,帐篷里里外外,哭声一片,唢呐声喧哗吵闹。
对于一个不到千人的小团体,一日之间死了十人,场面也是前所未有的壮观。
阿恨和野人贴着屋顶,低空飞行了一圈,瞧见了一大片披麻戴孝的百姓,瞧见了一位位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妇人,瞧见了一个个懵懂又可怜的孩童。
野人收起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满不在乎地道:“人间疾苦,天灾人祸,时有发生,但修士与凡人身处两个世界,修士不履凡尘,方能不乱心性,所以凡人的苦,我们无需体会,我们只需站在高高的庙堂之上,等待凡人膜拜即可。”
阿恨拉着他落身地面,看向一户人家。
简易的帐篷内,设着灵堂,帐篷外,一名披着麻衣的老妇人哭得肝肠寸断。
丧子之痛,是旁人无法体会的。试问,又有几人能明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
有人走过来,将老妇人搀扶到椅子上坐下,老妇人哭声不止,忽然间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昏死过去。
阿恨面有戚戚然。他问:“如果她是你娘,你待如何?”
野人肯定地道:“那我便身化厉鬼,杀上青城派,以解娘亲心头之痛。但是她不是我娘,她只是一名凡人,一名无助的凡人。”
“看着我的眼睛,放弃抵抗。”
阿恨的眼珠诡异地呈现出暗金色,暗金色的眼珠中又似藏着一座漩涡,要将人的灵魂吞噬,坠入深渊。
野人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他的心在沉沦,沉入无底的深渊。
恍惚间,他的灵魂飞离了肉身,飞上了高高的云端。
他从云端俯瞰,一座帐篷映入眼帘。
他看到帐篷里面,一座灵位摆在正中央,灵位前有香炉,炉中插着香火。
他读着灵位上刻的字:“先考高公讳秦府君之牌位。”
“高秦,高秦是谁?”他皱眉思索。
“高秦不就是我吗?我已经死了?”思索片刻,他恍然大悟。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帐篷外,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在哭得伤心欲绝。
“娘!”他叫唤出声。
像是听到了他的叫唤,老妪抬起头来,缓缓望向天空。
他看到了那张脸,爬满皱纹。
他记得小时候,娘曾说过,他每次不听话,娘的脸上就会爬上一根皱纹。
密密麻麻的皱纹,都是他给娘染上的。
老妪抬起了手臂。他看到那手腕上有一处疤痕。
他记起来了,是自己小时候太过顽皮,拿弹弓打的。
老妪仰面朝天大哭着,忽然就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娘……”他失声痛吼。
然后,他的灵魂回到了体内。
野人左右看了看,从幻境中回过神来。
他看向那顶帐篷,一群人正七手八脚地将老妪抬进帐篷内。
他呆呆地看着,竟看得入神了。
阿恨道:“你自诩是修士,与凡人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曾想过有一天,你会对凡人的痛感同身受?”
野人使劲地摇了摇头,没有瞧向阿恨,大步离开,甩下一句话:“可我就是修士,这是事实。”
“他的心已经乱了,没有自称小生。”阿恨敏锐地从他强横的话语中捕捉到一点伤感。
他迈步走到另一户人家。
这家的帐篷更加破败,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一名少妇跪在灵前,泣不成声,身旁还有一名女童,摇着她的胳膊喊着要爹爹。
阿恨走过去,蹲下身来,抚摸女童的小脑袋,女童也好奇地抬头看他。
当二人对视的一刹那,女童的眼睛亮了。
她一路小跑,跑到野人跟前,抱住他的长腿,仰着头喊道:“爹爹,你回来了,囡囡好想你。”
野人低下头,看向女童,稚嫩的脸庞,脏脏的小手,眼里还噙着泪水,却在欢快地笑着。
他明知这是阿恨施展的幻术,让女童误将他认作父亲,但又不忍心戳破。
他对女童生了爱怜之心。
“爹爹,你回来了就别走了,囡囡想你,囡囡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女童还在眼巴巴地望着他,目中流露着至深的亲情,或许还有一丝敬仰。
在孩童的眼里,父亲总是那么伟岸与高大。
在那纯洁的心灵中,父亲就能撑起她的天。
野人俯下身来,将她紧紧地搂住。
女童吐着天真的话语:“爹爹,我要飞。”
于是野人抱着她旋转起来,女童将两条小腿斜斜地伸展着,在空中转着圈。
她又笑又叫:“飞啰,飞啰,囡囡飞得好高。”
但是野人又将她放下了,他的心或许被触动了一下,但还不至于迷失。
不等他直起身子,女童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搂着稀世珍宝。
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道:“爹爹,你不要走,囡囡爱你。”
野人终于开口了:“爹爹不走,爹爹也爱囡囡。”
女童高高地举起小胳膊,牵住他的手:“爹爹,我们回家。”
阿恨走过来,摸了摸女童的头,她打了个哈欠,沉沉地睡去。
睡梦里,小脸上还洋溢着笑容。
这或许就是,她今后煎熬的生活中,最快乐的一天了。
野人轻轻地将她抱起,送回到少妇身边。
一转身,他感觉脸颊有些许异样,伸手一摸,原来是一颗泪珠滚落了下来。
阿恨问:“现在你还觉得修士和凡人是两个世界的人么?”
野人仰起头:“我的心好乱,修士看似潇洒,实际上内心都是孤独的,凡人看似卑微,却有亲情长伴,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哪种生活了。”
阿恨不依不饶:“那你会杀凡人吗?”
野人一甩手,叱道:“开什么玩笑,小生堂堂听风阁主,岂会干欺凌弱小百姓的事?”
阿恨吐了口气:“你比我清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非我一番戏弄,那个妖女又怎会对普通百姓动手?”
野人劝道:“可你也杀了妖女,为百姓报仇了啊,难道还抵不了么?”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低下了头,叹了口气:“抵不了。有多少人家的痛,有多少亲人的眼泪,这笔债该如何还得清?”
阿恨眼圈红红的:“所以我一定不会放过青城派,我要打得他们向凡人低头。”
野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孤身一人就想对付整个青城派?你可知道青城派的势力有多强吗?”
阿恨反问:“有多强?”
野人摇了摇折扇,侃侃而谈:“且不说青城派掌门和三大长老,就是二代弟子中的青城七子都名动修仙界,鲜有敌手。”
“七十年前,青城七子联手杀入青鸦老魔的巢穴,剑斩收魂幡,斧劈青鸦山,从此扬名天下。”
“五十年前,吴国修仙界与越国修仙界来了一次交锋,青城七子在斗法中技惊四座,连败越国四大家族的高手,从此被奉为吴国年轻一代最强战力。”
“三十年前,青城七子北渡汪洋,杀入海上一方霸主血魔宗的地盘,打得血魔宗分崩离析。”
阿恨笑了:“听你这么一说,青城派似无法战胜了?”
野人认真地道:“数百年来,唯有一人曾打得青城派上上下下服服帖帖。”
阿恨眼睛一亮,问:“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