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落地,美好的红晕染遍了所有。
警察局门口,顾雪失神的看着被拷走带进警察局的赵彦,淤青已经消除的脸上满是恍惚。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清冷淡然的青年。
“惋惜?”
顾雪被他这句问话惊回了神,她偏头看着高一鹤:“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是该惋惜。”
高一鹤没说话,他纤长的手指微动,指尖的跳动中,有奇妙的韵律似乎在吟唱赞歌,又隐隐透着古老的旋律。
顾雪情不自禁看向他的手。
高一鹤的手指白若雪梅,指尖透着点粉,指骨修长,手掌并不宽厚,有点轻薄,不像女性那般柔软小巧,也不像平常男性那样粗糙宽大。不管男女,都会觉得这样的手很美。
顾雪渐渐看愣了神。
好像算出了什么,指尖停下。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高一鹤神色平静:“走走吧。”
“好。”顾雪同意了,她转身把身后的警笛的呜鸣声抛在了身后,跟上了高一鹤的身影。
一高一矮的身影在夕阳下并肩而立,都是瘦长的黑影,平稳的在街上行走。
看着面前的红绿灯,两人默契的停了下来。
车流喧嚣,川流不息,重重叠叠的人影在和二人的影子交融又分开。
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顾雪看着一个一个跳动的数字,突然莫名道:“高先生,我好像真的解脱了。”
高一鹤面色没有任何波动:“这是你努力的成果,不用怀疑。”
顾雪身形僵了僵。
她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没有扯动:“高先生在说什么?”
高一鹤看向她:“一个老师会对救自己出地狱的学生这么漠然吗?”
顾雪也看向他,嘴角终于开始上扬:“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轻柔的女声温婉又柔顺,看着人的样子像绵软的羔羊,无害又温驯。
高一鹤淡淡道:“从一开始。”
顾雪眨了一下眼,漂亮的大眼睛含上了莫名的笑意:“这么早啊?我还以为我装的很像呢。”
青年看着已经纷纷走上人行道的路人,也开始向前走,顾雪跟着他。
他说:“装的很像,对我没用。”
顾雪笑了一声,笑声轻快跳跃,眉眼间又带上了一点少女的天真单纯。
她踢了踢腿,跃到了高一鹤的面前,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低着头背对着高一鹤,说出口的话十分阴冷低沉:“那你知道了,我要不要杀了你?”
高一鹤:“你杀不了我。”
顾雪点了点头,抬起头又笑的明媚:“那好吧,不杀你了。”
女孩子抬头对着青年笑着说话的模样像是在撒娇,远远看去就是一对恩爱甜蜜的情侣。
女孩子眨眼道:“那高先生,你说说呗,我看你说的对不对。”
高一鹤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才冷不丁开口:“你是故意的。”
故意给学生打电话,故意显露自己糟糕畸形的生活,故意暗示这群对她感恩的学生。
甚至故意去暗示高一鹤。
顾雪扯了扯嘴角:“是,我是故意的。”
她笑着看向高一鹤,那笑容从来没那么灿烂过:“我解脱了,他死了。”
高一鹤问:“那你的学生呢?”
顾雪笑容僵住了,她眼中浮现了一点悲哀,悲哀很清浅,浅到几乎没有。
她默默看着高一鹤,好像在透过高一鹤看着什么,良久才扯着嘴角讽刺道:“高顾问,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是那个善良的顾雪了。”
“我早就坏了,烂了,在这么多年的地狱里。”
笑容越发灿烂,这个面容婉约的女人就算青春有些流逝,可还是很有魅力。
顾雪轻声问:“你知道被亲生父母关在家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滋味吗?你知道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崩溃吗?你知道得知自己被卖给那个畜生后,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他有钱,我嫁给他不亏的无助吗?”
“原本我以为,我讨厌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当孩子被那个混蛋踢流产的时候,我可真恨啊。”
“每一天,每一晚,我都在恨,被打的时候在恨,被囚禁的时候在恨,被他拽着头发从邻居家生拖出来我恨,被卖到地下赌场的时候我恨,恨到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恨到我发现我已经成为那个畜生一样扭曲的样子了。”
她的眼泪滴滴掉落,嘴角挂着不变的、开心的笑:“我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就没一个人来救救我呢?”
高一鹤平静的看着她,眼底无波无澜,自带悲悯和神性:“可是他知道。”
赵彦,那个敏感细腻的孩子从一开始就知道,可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他用自己的人生换取了老师的脱离苦海。
顾雪低声笑着:“是啊,他知道。”
她对着赵彦低声哭诉自己的绝望,把所有的算计掩盖在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里。
当初那个男孩就那么温和的看着她,然后轻声道:“老师,我愿意的。”
很无厘头的一句话,没人知道顾雪那时候心里有多慌。
因为她感觉自己被看透了。
顾雪歪头笑看着高一鹤:“高顾问,你要举发我吗?”
高一鹤冷冷道:“我不是警察,管不着。”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很久之后,顾雪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对着沉沉浮浮的夜色道:“我勇敢了一次,我不后悔。”
能从地下赌场脱身,能这么轻松安然的走在天空下,不用提心吊胆回家后那一堆男人,不用害怕不听话被卖进地下赌场,不用恐惧突如其来的殴打辱骂。
高一鹤在走之前,问了最后一句:“你之后会怎么做?”
顾雪轻轻眨了一下眼,她的眼睛是真的漂亮,很大,很明亮。
她的眼睛在哭,可是嘴角的笑容一直没有停过:“我啊……我等他出来吧。”
“等他出来,如果他能原谅我,如果他还爱我,我就答应他。”
赵彦在做这件事的前一天找上她,好像用尽全身的勇气说:“老师,我喜欢你。”
她的少年带他脱离了苦海,可是自己却深陷地狱。
我想等他。
我要等他回来。
在高一鹤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顾雪轻声道:“他们可真是傻啊……”
确实傻。
不傻的话,不会对她这样的人那么好。
高一鹤沉默一瞬,缓慢道:“曾经的你,也很傻。”
会在自己的工资都没有多少的情况下尽力资助学生,会在每个月去孤儿院给孩子们带糖果,会在空闲时间去养老院和孤独的老人们说说话。
能在那么痛苦的家庭里坚持自己努力学习,自供自读考上大学。能在闲言碎语中一点点攒下钱,努力工作,给自己规划一个未来美好的梦。
曾经所有的纯真、善良都在一晚之间破碎成灰。
顾雪没有回话,她看着虚空,看着曾经那个回不去的自己。
……
第二年很快就来了,当冬天的冰层破裂,万物复苏,青嫰的绿草如茵,树枝抽条,柳叶淡黄。
高星和高一鹤搬离了医院,回到了自己的家。
高星家的后院有很多桃花树,他的房间正对着这一片林子,巨大的窗户落座在床边,能在每天睡醒时睁眼第一瞬间就看到林子。
高星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刚开始能走两步,还能撑着给人做做饭,后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就连高一鹤给他喝一些珍贵的妖血都没办法挽回。
再后来,他已经走不动了,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活过一天又一天。
高一鹤有时候对他说:“你还想要什么?”
高星喘息的咳嗽:“想、想陪你、咳咳……看桃花……”
凭借着这种莫名且坚持的信念,他挺过了冷冽凛然冬日,来到了暖融的春天,看到了万物的苏醒。
那时候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每天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远远不如昏睡的时候多。
高一鹤陪着他。
直到有一天,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昏睡了两天的高星终于睁开了眼,用已经开始模糊的眼睛盯着高一鹤。
他嘶哑的问:“先生……桃花……”
高一鹤看了一眼外面满是绿叶,尚未开花的树,低声道:“桃花开了。”
高星早就没了力气去往外看一眼,只是勉强对他勾起一个笑,甚至不算笑,只是扯动了嘴角。
“好看、吗?”
高一鹤沉默几秒,随后轻声道:“很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桃花了。”
好像终于了结了什么执念,哽在胸腔的最后一口气终于开始缓缓消散,他凭着执念撑住这具枯槁的身体,这会已经要死了。
他的瞳孔在涣散,口中不停压抑着什么痛苦的喘息,吐不出咽不下。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好像终于挣脱出了什么狰狞的束缚,高星颤抖且用力的抬起了手。
他握住了高一鹤的手腕。
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望着他,盛满了悲哀,翕动着嘴唇好像要说什么,可最后只是道:“先生……你要好好的……”
我的美好年华流逝,你还能否接受我的爱?
他的青春早在七十年里,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消散成云烟了。
年少时,他无知到看不懂自己的感情;年老时,他怕自己的爱给人带来负担。
衰老和自卑让他从始至终都不敢开口。
这蹉跎的几十年就这样吧。
有一句说的很好: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纵使结局都是悲剧,我还是不怨不悔。
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希望你好好的。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春天能有人带你去看桃花,夏天能有人给你打伞,秋天能有人给你织毛衣,冬天能有人给你放烟花。
就算那个人不是我,可只要你能幸福,那就都好。
就算人来人往,我还会爱你多年。
年少的爱恋,总是无始无终。
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能经得住来日方长,可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把爱意深藏几十年,在最后承认对方是自己生命里永远的胜者。
只不过生不逢时,爱不逢人,有缘无分,最是可悲。
万幸得以相识,遗憾止于相识。
先生,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跟高星一样爱你的人陪着你,该有多好。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能比高星更爱高一鹤?
他看着他一步步离他而去,却无能为力。
高星闭眼之前,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想到了他春心萌动的那个夜晚。
春节喧闹,家人俱全,在万家灯火里,在烟尘硝烟中,他懵懵懂懂的爱上了一个仙人一般的先生。
在招呼阿奴姐回房的那一刻,他看着先生摸着阿奴姐头轻声询问的背影,鬼使神差的做出了一个动作。
他的脚尖悄悄踩在了先生的影子上,手伸了出去,和先生垂落的那只拉在了一起,两个影子好像真的在牵手一样。
高星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晚静默又开心,默默享受独属于自己的浪漫。
这个夜晚,藏着少年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旖旎情思。
青涩又懵懂,沉默又深情。
这一深情,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