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年时光,高一鹤在教导高星中飞快度过。
小孩长起来一般都很快,身高跟抽条的修竹一样,身体也越来越匀称健壮。高星早就长得高挑,因为还是少年,并没有那么强健,肩膀还有几分单薄,面庞还有些青涩。
可不妨碍他已经可以看出俊俏的脸。
高一鹤在北平待的时间算长,快十年了,按往常早就换了下一个地方,可是为了孩子,也就继续住了下来。
高星越长越俊,个子也高,人健谈,脾气好,脸上总带着笑,街坊邻居在人长起来后总会偷摸摸来找高一鹤打听消息,问有没有定亲的想法。
能考虑一下他们的闺女\/孙女\/侄女\/外甥女不?
高一鹤刚开始拒绝,说高星年纪还小,还没教出来,不心急。可后来人越来越高,也到了十七八的年纪,操心的先生就开始打听高星的想法。
第一次被先生问有没有娶媳妇打算的高星:“……不娶!”
打死也不娶!还没他先生好看,干嘛要娶!
就算真比先生好看,他也不要。
高一鹤了然点头,转头回绝了那些来说亲的街坊邻居。
“高星还小,没立业又怎么成家,等他大了自己去上心。”
来人听了,唉声叹气道:“那行!原本我还想着离着近,高星又是个好的,我家闺女不受欺负,两家关系还能更近,多好的选择。”
“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
看着来人离去的背影,高一鹤回头道:“出来吧,人走了。”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高星眉眼弯弯的走出来,熟练的给自家先生倒茶。
他笑道:“这群人瞎操心,整天想着法的让他们家闺女偶遇我。”
高一鹤端起茶喝了一口,眉眼被白雾遮掩。他不动声色打量一下高星,这才道:“你确实大了。”
可以去娶妻,也可以去外面闯荡,总归不可能让他一直跟着。
高星坐了下来,他的身形虽然有少年的单薄,可是比起同龄人来说已经很高大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肌肉结实的小臂。
他哼哼唧唧道:“还小呢。”
高一鹤避开了高星看向他时那双明亮炙热的眼神,只是冷淡道:“我早晚会离开你,你也要长大。”
高星哪里都好,长的俊,会做饭,有身手,细心体贴爱照顾人,就是太依赖高一鹤,青年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少年明亮的眼珠子暗了一下,郁闷道:“哦。”
先生这一年来总会说类似的话,说一次高星心里就难受一次。
为什么说他一定要长大呢?他是会长大,可不代表就非要远离高一鹤。
等他走了,就把先生也带上,有危险就首先把人藏起来。如果实在带不走,那就每隔几天来一封信,反正他要知道人是好好的。
高星托着腮,可怜巴巴道:“先生……”
高一鹤知道他要说什么,毫不犹豫道:“不可能,我不会跟你走的。”
高星年纪到了,可能他也知道自己也该走上阿奴的路了,这几个月来各种明里暗里的试探,恨不能把高一鹤一起打包带走。
高一鹤知道人依赖他,可这次没有纵容,每一次都毫不留情的拒绝,
高星鼓起了脸,把头埋进了手臂里,不说话了。
可能是看人的表现实在可怜,高一鹤道:“你可以去找阿奴,不需要带着我才敢出门。”
高星暗自肺腑,他哪里不敢出门了,他就是舍不得而已。
先生心肠可真冷,居然一点不舍得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好,我会去找阿奴姐。”
阿奴在外不是没有任何消息,刚走那两年经常会传信回来,不过可能是混出名堂了,经历危险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信封在慢慢变少,最近的几次,上面甚至沾染了不知道谁的血。
高一鹤很少回信,这两天倒是回了一封,大意就是以后不用冒着危险写信回来,你自己安好就好。
高星也在担忧阿奴姐那边的情况,可也放不下这里的高一鹤,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
高一鹤道:“为什么要放不下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高星道:“我知道,可就是放不下。”
他的先生那么厉害,没人敢欺负。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世界上那么多意外,谁能保证高一鹤能永远平安?
不看着人,高星心里永远不踏实。
高一鹤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人之前还道:“你做好准备。”
高星年纪到了,他也该走了。
不能靠高星自觉,这孩子比阿奴黏糊多了。
高一鹤是前几个月春节那天才意识到他该走了的。
那一天他正置办年货,身后跟着拎着大包小包的高星,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身后的人承受的负担就能再重几斤。
“这个不错,来两斤。”他道。
老板笑容满面,殷勤道:“好嘞!马上弄好!”
高星:“……”
刚想把东西递到高一鹤手里,老板这才抬头打量高一鹤,他看了半响后惊异道:“哎呦!高先生,您还是这么年轻啊!”
老板是摆摊卖杂货小吃的,各种零嘴都卖,当时和高一鹤同一年上了北平。
他在这地方谋求生路,当初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变成了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胖了还黑了,头发也开始掉,变化不算小。
今天高一鹤难得出回门,他乍一看人还惊了两下。
乖乖!这快十年了吧,居然一点没变。
他感慨道:“您居然比我家那口子还会保养,有什么秘方吗?或者用的什么,我也给我媳妇买点。”
他一向疼宠媳妇,心疼人每天洗衣服挣钱那双红通通被泡皱的手,想着法的给人送一些油膏之类的保护皮肤。
高一鹤沉默一瞬,随后道:“天生的。”
老板笑了两声:“那感情好!天生的不老面,我都糙成什么样了,自己都嫌弃。”
高一鹤没多说什么,应了两声就走人。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的老板急忙道:“高先生,您东西忘拿了!”
高一鹤回头:“抱歉,我是忘了。”
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
高星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这种不对劲从今年春节过后就意外的强烈。
他怀疑先生在躲他,连院里的小猫小狗都在减少。
前几年院里的猫狗不少,后来怀胎后生了更不少,高星每天做铲屎官既痛苦又幸福。
后来高一鹤发现那些猫狗随地大小便后,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不过一天,那些猫猫狗狗都规规矩矩地去固定地方上厕所。
跟人一样,有的时候还懂排队。
他感觉那些小猫小狗在减少,可是之前它们也有出门好几天的经历,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心。
后来高一鹤看人愁的吃不下饭,这才道:“送人了。”
高星走后,他也会离开,那些猫狗没人照顾,他就找了几个爱护猫狗的送走了。
这几天还在找人,早晚这些小东西都会被送走。
高星惊愕道:“先生!为什么要送走?!”
高一鹤没解释,只是对他道:“安心吃饭,送的都是好人家。”
高星憋屈的更吃不下东西了。
小动物在减少,那些花花草草却在繁茂生长,以绿色为主,各种奇妙的配色让后院和前院生机盎然。
中庭的长廊和小桥下的溪水早就解冻,绿色的池水里金色和红色的锦鲤在悠悠然然的摆动鱼尾。
青绿色的落叶铺满红木长廊,静谧美好的微风吹来绿叶,划成一个弧形后飘然落地。
在这天气晴好的一天,高一鹤主动给高星收拾了东西,把包裹扔在他身上。
他冷酷无情道:“你走吧。”
高星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去哪儿?”
高一鹤:“随便。”
爱去哪去哪儿,只要不死就随便。
高星时隔多年的眼泪又快出来了,委屈又气愤道:“你!你就这么赶我走了?!”
高一鹤皱眉:“难道给你来个送别仪式?”
小屁孩怎么这么多事?
高星:“……”
随后他把东西一扔,硬气道:“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高一鹤冷笑一声。
然后在一众鬼怪的旁观下,高星被揍到嗷嗷哭。
“我错了!我错了先生!我走!!”
“呜呜呜……我走!我真的走……”
鬼怪们跟梦回当年一样,凑在一起感叹道:“想当年,我也被高一鹤这样揍过。”
“我可不止。”一个被马蹄踏破头的古代鬼一脸骄傲,“我是被他先揍后电的。”
有跟的时间长的,鄙夷道:“高一鹤刚开始可不会电鬼,是后来功德越修越大,天道借给他的。”
“天道怎么对他那么好?”
千年厉鬼没有参与这群鬼的谈话。
他也想到了高一鹤,为什么天道对他那么好?
那是因为高一鹤没下山之前是最有仙途的妖,铁板钉钉上的成仙苗子,后来脑子不知道犯什么抽下山,毁了仙途不说,最后活着还不如死了。
修为那么高,结果因为一句什么听从故人遗愿就深入红尘,现在就是想成仙都不行了。
越想越心烦,厉鬼忍不住轻啧一声。
天道对高一鹤的态度,就相当于一个有钱人家对小儿子的态度一样,
小儿子聪明有天赋,受尽家里宠爱,偏偏吃喝嫖赌一个不落,让家中老人操碎了心。
恨铁不成钢有,关心爱护有,可谓是又爱又恨,忍不住打骂可还是心疼,一次次向外掏钱,生怕小儿子受委屈。
高一鹤,脑子是真有病!
多好的天赋都能给浪费了。
等把人打到服软了,高一鹤这才把高星扔出了门外,把包裹砸他脸上后道:“走吧,别回来了。”
高星抽抽鼻子,恋恋不舍地又看了高一鹤好几眼,在人忍不住开始动手的时候这才地上爬起来,抱着包裹一溜烟的跑了。
看着人逐渐远去的背影,高一鹤这才转身进了房里,他也没收拾东西,只是把黑伞带走,又拿了一点钱,就出了门。
走出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小桥流水,红木长廊,院里的长椅仍在,后院场面练武后留下的痕迹也仍然清晰,木墩因为多年的劈砍所以身上的斧印重叠交加。
好像和当年一样,未曾变过。
只不过长椅上没了笑呵呵的老头,后院里没了哭唧唧扎马步的高星,木墩上没了劈柴的阿奴。
青年目光变得温柔。
似乎一切皆如当年,幻影几近重现。
长椅上躺着的大伯怀里抱着暖炉,笑眯眯的对着高星道:“再加一个小时。”
小少年腿打着哆嗦,汗流满面,正在炎炎烈日下扎马步,一听这噩耗面色煞白,目露绝望。
阿奴忙碌着劈柴,看到被折磨的高星,眼底流露出幸灾乐祸,可还是进了厨房热了一锅水,等着晾凉后给高星喝一碗。
小猫小狗迈着短腿,伊伊敷敷的叫唤,他们不怕人,树上,草丛里,长廊上遍布。
幻象在渐渐消逝,他们的身影在虚幻,声音破碎在虚空之中。
可现实不过是,大伯亡故,阿奴生死未卜,高星被赶走。
高一鹤收起思绪,在远处那个小土包上定了几秒。
随后他轻声道:“走了,大伯。”
锁落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上,铜色的大锁把所有的回忆锁进了这个宅子里。
大门上,铁环兽头的铜色圆眼看着青年渐渐离去的背影。
这最后一程的送别,主人公只是一道门和一个青年。
码头处,高星在原地踟躇不前,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好像在看着什么。
船上一身短褂的健壮男人擦了擦因为搬货所以汗水密布的油亮脑门,不停扇着短褂降温,不耐烦对还站在码头上的高星喊:“喂!你走不走啊?”
高星咬了咬牙,抬腿上了船。
健壮男人对船夫道:“行,走吧,稳妥点啊!”
船夫戴着渔帽,朝手心唾了口唾沫,搓搓后拿起了船桨:“晓得!”
束绳被解开,船夫开始滑动船桨。
男人一看就笑了:“行啊,划船时间不短吧,我……唉?!那小子!!你干嘛去?!”
高星一个大跨步又上了码头,对男人道:“我不走了,钱也不用退了!”
说完,跨起长腿就往街道上跑。
男人脸色大变,赶紧回头道:“看看船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送货的保镖道:“没有,都看着呢,这小子都没进船舱,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扭头就跑。”
健壮男人疑惑道:“那他怎么回事?”
有人调笑道:“可能舍不得心上人吧。”
船上的人们开始大笑出声。
高星把身后的人抛在身后,他用尽全力的跑在街道上。
少年常年锻炼,身体素质很好,跑的这么快也不喘气,脸上满是坚定和笑意。
他决定了,他还是要走,可一定要带上先生。
以后种地他来耕种,牛他来放,枪他来打,人他来杀。
春天给先生摘花,先生最喜欢桃花,他可以赚钱买一山头的桃花树,春天来了后带人去赏花。
夏天他去割草,给人搭纱帐,还在院子里安一个床,一晚上给先生扇风,让青年和着蝉鸣和萤火虫入眠。
秋天他给先生添衣服,收庄稼织衣服,摘红红的苹果和甜橘子。
冬天就给先生烧暖炕,每天烧热水给他做暖炉,让人穿着自己织出来的毛衣看雪景,等到春节他就放烟花,做年夜饭,他现在的厨艺可好了!
高星心里暖乎乎的,他飞奔在街道上,把那些受惊的人远远拉开距离。
他承认自己没出息,一身的本事居然想这些,他也愿意去拿枪杆子闯天下。
以后白天他去杀人,晚上就回来给先生做饭,把人护得好好的。等以后混出名堂了,就可以带着先生春夏秋冬一起好好过。
高星就算出事,先生也要好好的。
岁岁平安,这可是早就说好的。
身后被这小子冲撞的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人的背影。
那么欢快,那么坚定,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做什么天大的事。
有人问:“他干什么去?找谁啊?跑的那么快!”
一个大娘抽空看了一眼,对这人道:“谁知道呢!”
那人也笑道:“是啊,没人知道,可能他要去找的那个人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