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将地面的黄沙晒得越发干燥，明明时间已近黄昏，一人一鼠的影子就拥挤的蜷缩在步履的脚底，天边的太阳则是看不出丝毫将要落下的痕迹。
在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漫长行走之后，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司常和郑小希，形容也越发疲倦狼狈起来。
司常那条剥离掉整根大腿血肉的腿部，紧靠那几根零星的诡异红色血线支撑，就连那些血线，长时间的暴露在干燥的空气中之后，似乎也随之变得干瘪暗沉起来。
还处于变异老鼠状态的郑小希，更是皮毛干燥枯萎，灰扑扑的色泽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土，等它没精打采的抬头张望的时候，不小心有沙尘渗入鼻腔和咽喉，顿时又是一阵如粗糙砂纸打磨时的干涩声音。
当然了，即便是这样，变异老鼠和司常之间，依旧维持着一个安全的、足有好几米的距离间隔。
灰头土脸的司常再一次回头瞥了眼那只还挺有骨气的变异老鼠，再让对方滚过一次之后，他这会儿的态度堪称和善。
司常：“你真的不考虑趴在高密度金属板上待一会儿嘛？”
郑小希当场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当场被铁板烫掉一层皮吗？”
司常：“……我感觉你现在身上那层毛毛还是能阻挡不少的。”
郑小希这会儿已经不仅仅只是喉咙干哑了，整只变异老鼠都处于一种快要冒烟的干燥缺水状态，好半晌，终于艰难的挤出来一句话道：“确实和你这活人微死的状态相差无几。”
然后，只剩下大概四分之三个人的司常和物理意义上没了人形的郑小希隔着好几米的安全距离遥相对视了一眼，再次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终于，还是郑小希毫不客气的主动补充了一句话道：“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接触那些密封不严格的高密度金属板的。”
毕竟它们和下面放着的那条金属大腿仅有一层之隔。
司常：“……”
司常对这句抗议不予置评。
他甚至懒得去反问一句，那我呢？
毕竟把郑小希带回去——不说全须全尾、但是起码要带着能够活跃的脑子—是他这次接下来的任务。
而郑小希只需要烦心怎么交代她之前已经失败的任务，却不需要对司常的安危负责。
一人一老鼠又闷头走了几步之后，司常突然伸出手来，略微遮挡着刺眼的阳光，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天色。
他似乎根据太阳的位置和脚下蜷缩的影子都角度，仔细的判别了一会儿什么，然后才开口和郑小希说道：“天色快要暗下去了。”
变异老鼠对此的态度则是置若罔闻。
毕竟身为一只体型偏小的老鼠，哪怕这只老鼠是变异的，在漫长的迁徙路途中，终究还是要比好歹还剩下了一条人类大腿的司常来得要更艰难一些的。
司常深深的看了这只很有骨气的变异老鼠一眼。
反正变异老鼠的生命也足够顽强。
他们俩就这么耗下去得了，这个艰难的旅途中，也算是难得的有点乐子。
结果，又过了一会儿之后，郑小希突然开口，沙哑的和司常抱怨了一句道：“76号岗哨周围竟然没有任何车辆……”
包括他们来的时候司常开的那辆货运重卡，也都已经被埋葬在了之前的那场巨大的覆灭之中……
说话间，突然一缕热风夹着沙砾卷了过来。
变异老鼠登时就被这热风吹的差点翻滚过去。
司常脚步一顿，扭头看了那只已经在黄沙上狼狈趴窝的变异老鼠一眼，然后默默的将手里拖着的高密度金属板换了个手。
顿了顿，司常终于无奈的深深叹了口气，他先吐了吐嘴里有些糊嘴的沙子，然后才冲着郑小希说道：“要不，你还是上来吧！”
变异老鼠在沙土中趴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抖了抖身上的土，紧跟着就踩着沙子朝着司常的方向，绕了个大圈之后终于靠近过去了。
司常：“……”
真的很想让她滚。
但是，一只变异老鼠，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拖慢了两人的行程。
司常看着郑小希这一路绕圈逡巡过来的路径，终于还是忍不住翻了她一眼，然后把之前那个金属密封盒从自己胸膛里的血肉里取了出来。
变异老鼠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
等到司常将那个还带着几道血线痕迹的金属盒子拿出来之后，变异老鼠十分谨慎的把自己挪了过去，同时还提了一句道：“把我放外面就行，比如说，你肩膀上？”
司常看着老鼠爬到了金属盒子里，都懒得搭理她，直接把金属盒往前面衣兜里一揣。
郑小希欲言又止了一瞬之后，想着终于还是不要继续得寸进尺，便沉默着凑过去了。
然后，那只变异老鼠就趴在衣兜里，缓慢的鼓捣了两圈。
司常：“？”
片刻后，那个对于变异老鼠来说形状足够大的金属盒子，就这样被放在了变异老鼠和司常之间。
——虽然对于那个让郑小希都为之变色的完全不可控的污染来说，这样的阻隔也只能说是提供了一下物理的阻拦，实际上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更何况，他们这些出身于“巴别塔”神秘教团的人，早就已经接触过大量的污染，
司常：“……真有你的。”
变异老鼠那张看不出多少表情的脸微微抽动了两下，发出的沙哑声音比他还绝望，“我也没办法啊，就这隔离措施，大概就是聊胜于无吧！”
司常没继续叹气，也没说话了。
结果，稍微过去几分钟之后，反而是趴在那个用于隔绝气息的盒子里的变异老鼠，有些不安的再次出声问道：“司常……你还好吗？”
司常实话实说：“我觉得不好。”
变异老鼠顿时松了一口气，“听你语气这么绝望，我就放心了。”
司常：“……？”
无言的停顿了片刻之后，司常彬彬有礼的开口质问道：“请问，你能说句人话吗？”
状态狼狈、并且现在也算是和司常算得上是一条绳上蚂蚱、且正处于“相依为命”状态的郑小希，对于司常的疑问，难得的表现出了诚恳的态度，这会儿也十分认真的回答道：“我只是对你还正常的保持着人性部分报以肯定。”
司常顿时无言以对。
他当然明白郑小希的潜台词。
只有还具备人性的人类，才会感到绝望……
他这会儿说话的声音都被折磨的有气无力的，对于郑小希来说，这糟糕的状态，的确是这难以言喻的窘境中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司常的脚步都随之一顿。
郑小希顿时警觉，开口谨慎的问道：“怎么了？”
司常：“没事。”
郑小希：“哦。”
片刻后，重新拖着一条只有干涸血线支撑的肢体、还有一条装在临时炮制的高密度金属板“密封箱”里的金属腿的司常再次轻声说道：“太阳马上就要消失了。”
令人感到危险不安的阳光和白昼马上结束。
无尽的黑夜就要开始了。
郑小希从司常的衣兜里稍稍探出头来，也抬头打量了一下宛若被漂白后依旧显得刺眼的炽烈阳光和天色。
随后，这只变异老鼠眯着眼睛，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无尽黄沙，和已经被他们抛下在身后很远很远之外的76号岗哨废墟遗迹，声音虚弱而沙哑的说道：“我们还没有走出联邦政府给城市周遭开辟出的安全区。”
人体步行的行进速度摆在那里。
偏偏76号岗哨被炸毁的干净彻底，除了强度足够的高密度金属板，从废墟里挖掘出来的其它残破剩余，实在是不足以拼凑出一辆完整的车辆。
更何况，联邦政府处理这种被覆灭的岗哨的通常惯例，后续会有一系列紧凑的时间安排，本来也不足以给他们留出更多准备的时间……
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在76号岗哨的覆灭开始后的24小时时间里，走出这片覆盖在城市之外边缘地块的黄沙废土。
他们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走出联邦政府接下来负责善后的清理人员的无人机扫描覆盖范围。
或者至少，也要联邦政府随时可能劈头盖脸覆盖过来的火力线的区域。
——为了维持城市之外一定范围的废土化，联邦政府一直需要把一定的火力定期倾泻在这片区域中，来阻止自然界中，那些丰富而诡谲的自然生命的诞生和迁徙……
人类能够得以生存的空间已经非常有限了。
这片由联邦政府用炮火制造的废土黄沙，就是人类文明的界限和边陲。
最起码，联邦政府他们那边是这样以为的……
又是一段漫长的跋涉之后，白刺刺的天色，几乎是在骤然间便暗了下来。
用以过度的黄昏仿佛被极尽压缩在了很短很短的几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了城市上空笼罩着的浓重雾气，城市之外的废土荒野之上，任何人都足以看到那堪称的异常的天幕变化。
只不过，在这个赛博朋克的城市中，大部分人类也早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大概也只有在地球现实世界长大的那些人，才会对这昼夜相交转换的过程，产生诸多的错愕和怀疑……
武鸿谦这会儿的脑子就是懵的。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之前正想要做什么，就记得身体十分疲惫，脑子里也只剩下一阵浑浑噩噩的困顿。
武鸿谦愣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之后，看着白茫茫的天色，又开始恍恍惚惚的走神。
直到白茫茫的天色，骤然间暗了下去。
整个世界似乎在顷刻间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极其深浓的黑色。
头顶却是星光璀璨，每一颗似乎都闪烁着令人不安的、艳丽如毒的异色。
那不像是正常的星空。
在武鸿谦的认知里，那就像是有人给一堆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毒蘑菇通了电能发光之后插在了只剩下漆黑的夜空上。
对着头顶那些星光灿烂的毒蘑菇愣愣的看了几眼之后，武鸿谦下意识的伸手，结果，头顶的天空却仿佛压着某种无形无色、却格外冰冷浓稠的胶质存在。
才伸手没多远，武鸿谦就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种冰冷、光滑的东西，它猛然间缩回手，身体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冰凉的触感令人清醒。
武鸿谦突然间就想起来了，自己刚刚好像是在找温梦来着。
他顿时有些焦急的开口喊道：“温梦！温梦——？”
武鸿谦原地徘徊了一会儿，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他一开始还有些慌张和不安，然而，那急促的呼喊声，在重复了几遍之后，声音便开始无意识的降低，渐渐的便成了近乎呢喃的低声重复……
不知不觉间，武鸿谦便再次陷入了那种有些迷茫恍惚的混沌之中。
然而，已经置身于黑夜的司常，脚步却是猛然间一顿。
变异老鼠再次从衣兜里探出头来，这一次，郑小希格外谨慎的开口问道：“你怎么样？”
司常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缓缓的吸了口冷气，也没有再发出像是之前那样有气无力的动静，而是再次恢复了冷静般的，尽量客观的评价自己道：“我刚刚……脑子里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
下一秒，变异老鼠“噌”的一下从司常衣兜里窜了出去，再黑暗中再次拉开了好几米远的距离。
郑小希喉咙里用极端嘶哑的声音，谨慎小心的开口问道：“那声音和你说了些什么？”
夜色中，变异老鼠的异色双瞳和司常远远的对视，散发出一种危险的、野兽般的幽光。
司常斟酌了片刻之后，才尽量吐字清晰的描述道：“wen、meng？应该是这个音节，轻飘飘的重复了大概两三次的样子。”
变异老鼠浑身戒备的时候，身上杂乱的秃毛都要炸起来了。
当司常说出“温梦”这个声音的时候，变异老鼠更是瞳孔都紧缩成了近乎一个细微的点。
等到“温梦”这个音节出来，而司常并未发生明显的、肉眼可见的畸变之后，郑小希才艰难的、缓缓的舒了口气。
“重复了两三遍么？”郑小希喃喃道：“不知道是名字象征意义的称号，还是类似于名字的东西，又或者是什么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