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般损她,夏初七不仅不恼,反倒找到一种久违的喜悦,心窝萦着一股暖意。托着腮帮,她问他,“甲老板,你晓得我娘吗嗯,就是前魏国公夫人,那个据说很美,很有才的女人。我忘记了过去的事,也想不起她了。你可晓得她到底是怎样的美法为何能惹来太子、秦王、还有我爹,那么多优秀的男子追逐”
甲一目光微暗,“一个美字,岂能描述”
夏初七弯唇,瞄他,“哦,你真的见过”
甲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没那福分,只听人说过而已。人说她的美,不是皮相长得好,而是她的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倾世才情,世间一绝。
夏初七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突然一叹,“瞧着吧,我也一定要变成她那样的人。”
说罢,没再多言,她突然放下手中的笔,将抄了多日的金篆玉函文稿,还有那一本从回光返照楼得来的原本,一张一张的撕碎,再慢慢悠悠地丢到了边上的火盆里。
“你在干什么”甲一惊讶,就连二宝公公进来添水,也不明所以地喊出了声。
“哎哟,王妃,您这是,这是,这可惜了啊”
“烧给赵十九,让他替我保管着。”
夏初七无视他二人的吃惊,轻轻一笑,随即指了指脑子。
“再说,我也不需要它了。”
这些日子,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除了抄写金篆玉函的稿子,就是没字没夜的背诵它。这般下来,终是一字字都刻入了脑。想想,虽然她记忆力向来极好,但这也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做学霸,背得这般熟悉了。
郑二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了看火盆里烧成了灰烬的书稿,亦是没有怠慢,赶紧的收拾整理好了,抬眼看她一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支支吾吾地搓了搓手。
“王妃,何公公才刚又差人来问了。说皇太孙那里,等着你的回复。奴才奴才擅自做主,把那传话儿的小太监给打发了。”
夏初七看他,“怎样打发的”
郑二宝瘪了瘪嘴,“奴才送了他一个字。”
夏初七“哦”一声,“什么字”
郑二宝垂下眼皮儿,“滚”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盯着火盆,一双水蒙蒙的眸子,像是添了几分凉意。任由那炉火红通通的光线扑在她苍白的脸上,思考一下,才道,“二宝公公,你太不温和了。”
很快,她眨了眨眼睛,伏在案上开写。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郑二宝自然是看不懂她在上面写的什么,可甲一瞥眼看完,却是微微眯了眼,吸了一口气。
“这些你写的”
夏初七挑眉,“你说呢”
甲一板着脸,“不像。”
她笑了,“那是自然,我怎会为他写这么酸的东西”
“你是写不出来罢。”
无视他的鄙视,夏初七将纸上的墨汁吹干,递给了郑二宝,唇上的笑意,一如炉火般温暖。可这温暖里,却能捕捉到一抹极致的狠。
“拿给何承安,并且让他转告赵绵泽,从此我与他两不相欠,相忘江湖吧。”
“奴才省得。”得了她这个命令,郑二宝悬了许久的心,终是落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他又巴巴地问,“那王妃,如今我们是回府还是去哪里”
“回府”夏初七笑了,“景宜郡主,我让她死了。晋王府亦无我容身之地,魏国公府,我自然也不能这般回去。二宝公公,你是想要回哪个府”
看着她情绪莫名的脸,郑二宝突地唏嘘。
“若了您了,若是爷还在,哪能让你受这等委屈王妃您放心,您去哪里,奴才便跟去哪里,若是您一生都留在阴山为爷守灵,奴才也一生就在阴山侍候您和主子爷,哪儿也不去。”
“不了。”夏初七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案几上的东西,语气很淡,极是舒缓,“三七烧过了,我也该去做要做的事了。”
她的话,越发让郑二宝听不懂。
她也不与他解释那许多,只是问甲一。
“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要离开阴山。甲老板,你是自行回京,还是有别的安排”
“我会与你寸步不离。”不等她说完,甲一便打断了她,目光极是深邃,“这是殿下的交代。这一次,我不会再出岔子了。”
夏初七与他对视,想到往昔的亦步亦趋,恍然如梦一般笑了笑,终是慢慢低下头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好,明日天不亮,我们便偷偷走。”
这是留在阴山的最后一晚。
这一天,也是为赵樽“烧三七”的日子。
夜幕落入天际时,夏初七拎着香烛纸钱,金元宝、银元宝,甚至马匹车辆,甚至还有金库和银库等祭品,让甲一守在坡下,独自一人爬上了阴山南坡,想与赵樽说些悄悄话把香烛插在雪地上,她摆好火盆,跪了下来,将一张张纸钱点着了,由着她燃烧。
“爷,今天是三七了,明日我就要走了。陪了你这些日子,想必你也是明白我的苦心了。即便我如今不再说什么,你也是理解的。我知,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懂我的人。”
“看见没有,这一次我连金库和银库都搬来了,就是为了多烧一点钱给你,免得你受穷。当然,也是为了往后我来了做下的准备。”
看着夜下飞舞在雪中的灰烬,她迟疑一下,幽幽一笑,声音又轻快了不少。
“爷,你知我为什么这般说吗因为我猜,等到我死的那一日,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同情我,也不会有人愿意为我烧纸了。他们也许都会放鞭炮欢呼,庆贺”
“七小姐想得太多,你若死了,本座一定会为你烧纸的。”一道极凉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不远处的山垛子传来。
夏初七微微一惊,转过头去。
雪地上,她先前留下的脚印处,又新添了一排整齐的印痕。那个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人,没有再穿大红的衣袍,而是像这阴山的许多将士一样,穿着缟素的袍子,一张清冷妖艳的脸,令人惊艳得宛如一只月光下的妖精。
她问,“你不是扶灵回了京师”
他笑,“你不是说要永远留在阴山”
夏初七抿着唇,久久无语。
他们的身边,是漫天飞舞的纸钱。
那一日在赵樽灵柩开拔前,东方青玄问过她的。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他可护她周全。她告诉他说,她哪儿也不走了。她要留在阴山,永远地留在阴山,为赵十九守灵。他那一日并未多言,与元佑和陈景他们一道,随着赵樽的灵柩,第一批离开了阴山大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又回来了。
按她先前的想法,二人再见面,也会是在京师。怎么也没有想到,谎言会被拆穿得这么快。
想到那一日的挽歌,想起那一日他眸子的凉意,想到他曾经为她奋不顾身扑出的三箭,她对上呼啸的北风他那双揣摩不透的眸子,终是长长一叹。
“东方青玄,你对我的恩义,我怕是无法报答了。是,我骗了你。你既然如今回来了,想必是已然查到了我的事情。但我不告诉你的原因,除了不想你阻止我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我不愿意再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我连累不起,我也欠不起,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偿还。”
她语音清楚,说得极是镇定。
东方青玄妖娆的唇角一掀,却是一抹冷笑。
“自作多情。”
一步一步走过来,雪被他的脚踩得“吱吱”作响,而他少了一只左手的衣袖,飘荡得似是比右袖更高一起,但那天然的妖孽风姿,仍是无人可比。只是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凉。
“七小姐,你太高看自己了。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就是觊觎你的人本座一早说过,我与你之间,是合作,我找上你,也只是为了合作。你能走出找赵绵泽这么孤注一掷的一步,为何不肯考虑一下,与本座合作,你亦可以达成所愿”
看着这样的他,听着他一句句的质问,夏初七心里有些犯堵。但正如她所说,她还不起,便不能再欠。
更何况,她要做的事,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冷冷的一笑,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我要做的事,你做不成。”
“你未说,怎知我做不成”
“你敢帮我把皇帝拉下马你敢宰了当今的天子你敢颠覆了大晏的河山你敢拿整个大晏江山来为我的赵十九陪葬行,就算这些你都敢,我也怕花的时间太长,我怕他等不及我,我得选最快的方法”
带着一种偏执的低吼,她看着他,眼波楚楚间,慢慢的,吸了一口气,又添了一些暖意。
“即便你都敢,我也不愿。大都督,我知你是皇帝的人,兴许还有旁的什么身份,我晓得你不简单,也晓得你很有本事。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若是这世上,还有谁是我不愿伤害的,你一定是其中之一。”
东方青玄凤眸一眯,默默看她。
她在笑,没有绝望,甚至也没有悲伤。
就那么笑着,笑得极有力量。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朋友应当珍视,而不能拿来利用。我并非心善之人,我并非没有想过借助于你但是,你有家有业,不像我,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东方青玄盯着她,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伸出手,她似是想要抱她。
可她退了一步,他的手便僵在了空气里。
二人对视着,东方青玄冷笑了一声。
“七小姐野心不小,可你还是高估了自己。你说的这些事,即便是赵樽活着,也不敢说他三年能做到,就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凭什么以为能行你知道后果吗”
夏初七笑了。
“大都督,你理解错了。我不怕做不到,就怕等太久。”说到此处,她盯着东方青玄,突然弯腰,脱掉了自己脚上的鞋袜,就那般光着一双雪白脚丫子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看见没有赤脚的人,什么都不怕。这世上,再无我可以失去的东西,也就没有我会害怕的事情了。失败又如何大不了一死。人的一生,不过一瞬,感官的痛楚,远不如灵魂的不安来得可怕。你以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她还能怕什么”
“不怕”
东方青玄笑得极是凄冷,突然他踏步过来,一只手紧紧圈住她,往怀里深深一裹,便将她拎了起来。这一次的拥抱,他用尽了全力,似是恨不得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到此处,抱紧了她,一低头,便往她的唇上凑。
“试试你就知道,怕不怕。”
夏初七没有想过他会突然发难,怔了一下,人已整个落在他的怀抱。幽幽的淡香直扑鼻端,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凉意,将她的思绪撕扯得七零八落。
“东方青玄你要做什么”
她偏开头,双手狠狠推他。
可他虽然少了一只左手,但左臂还在,武艺又极强,搂住她的力度,竟是出奇的大。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顺势便将她按倒在雪地上,撞得她腰眼发麻,痛得抽气一声,一时动弹不得。而他就着摁压她的姿势,一只手狠狠掰过她偏开的下巴,在灿若银辉的雪地上,妖冶的凤眸复杂地盯住她,嘴唇弯出一抹冷漠的弧度,声音极是喑哑。
“七小姐,你说我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心里一惊,看着不远处还在燃烧的火盆,想到今日是赵十九的“三七”之日,恨得不咬死他。喘了几口浊气,她不要命的挣扎,两人在雪地上厮打起来。
气喘吁吁,良久不歇。
北风白雪,翻腾不已。
好一会儿,他终是一只胳膊扣牢她的腰身,一只手扼住了她折腾不已的两只手,压制住了她全部的力道,唇再次落下,吻她,样子极是疯狂。
“东方青玄”
在他滚烫的身躯抵压下,夏初七咬牙切齿,偏头过去,下意识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带着恨不得撕碎他的力度,牙齿直接入了肉。
他疼了。
没有放开,动作却是停了下来。
感觉到她身子的退缩和目光里的厌恶,他盈盈一笑,修长如玉的指尖,带了一点撩拔的意味,抚上她的唇。
“七小姐,这般难以忍受,谈何报仇”
“你放开我。”她怒了。
“你得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我今日如此,赵绵泽来日也会如此。你以为他会把你当菩萨一般供起来,只为好看,不碰你的身子”东方青玄挽开的唇角,凉了又凉,“既然你都愿意跟他,为何我不行”
“那是我的事。”
“若我是赵绵泽,你又当如何也这般,与他打一架,抵死不从还是小意的讨他欢心,等着他将来给你一个贵妃娘娘做”
她气得直磨牙,冷冷一笑,使劲儿甩了甩手,冲口而出,“若你是赵绵泽,敢这般对我,早就去见阎王了,还轮得到你来欺负我东方青玄,若不是我怕弄伤了你,怕碰到你的伤口,你有机会吗”
东方青玄微微一怔。
躁动的喉结滑动着,一下又一下,鼓鼓地在脖间辗转。一双盈盈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对上了她愤恨的目光。
她的头发散乱在雪地上,墨一般铺陈开来,她头上的白花也在挣扎时掉落在雪地上,黑白相间的颜色,极是刺目。她看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身子微颤,丰盈起伏,不若男子一般的美好一一看在眼里,脑中的纷杂,慢慢地顺了开来。
气促的呼吸,归于平静。
他松开了扼住她的手,从她的身上爬了起来,便顺势拉起她,拍了拍彼此身上的积雪。
“对不起,是本座孟浪了。”
“不必道歉,算我还你的。”
“我原本只是想唬你一下。”
“好,恭喜你,唬住我了。”
他说的是实话,一开始是真的想唬她一下,让她放弃这么愚蠢可笑的计划。但抱了她在怀里,那瞬间脑子一炸,便忘了初衷。
解释太过苍白,他索性闭了嘴,静静而立。一袭白雪的孝衣上,鲜血从他的肩膀上晕开,一点一点顺着蔓延下来,蔓延到那一截没了手掌的雪白袍袖,像一条狰狞的小蛇在爬行。
那血一样的小蛇,刺了夏初七的眼。
但气氛低压,太过尴尬。
她微微垂着头,一阵整理衣裳,有些透不过气来。
“东方青玄,我说过,我当你是朋友。”
他没有说话,眉宇间从一开始的愤怒,冲动,歉意,想解释,到如今的冷漠,平淡,揶揄,也不过一瞬之间。
唇角一勾,他海棠春色一般的笑意,再次扬起,一双凤眸浅眯着,上下打量她的狼狈,带着戏谑,也带着一股淡淡的嘲意,莞尔道。
“七小姐,本座始终不明白,就你这般姿色,晋王为何这般迷恋而且还能引来皇太孙的垂涎。如今试了试味道本座以为,也不怎么样嘛,七小姐可否解释一二”
夏初七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辩解,只是轻笑。
“比起大都督府上的美人们来,确实差强人意。所以,大都督也不必介怀。你那个问题,不过是全天下所有男人的问题为什么别人的女人,会更香一些”
东方青玄目光微眯,“呵,也是。”
夏初七搓了搓脸颊,岔开了话。
“天冷了,回吧。”
知她是故意回避着尴尬,东方青玄突地扯着唇,笑了笑,“七小姐,你怎的不问我,怎么知道你的计划还有”
夏初七微笑,打断他,“这个不重要。”
她这般回答,他微微一愣,却是自顾自答了,“在每一个军驿里,都有锦衣卫的人,很多往来信函,都要经过锦衣卫的手。”
说到这里,见她微微一惊,东方青玄迟疑片刻,又是一笑,“七小姐,你忘记了过去的种种,但那只灵符的来历,本座却知之甚详。甚至包括你与赵绵泽之间的过往”
心里一窒,夏初七眉梢一挑,“你都知道”
“是。”
“你愿意告诉我”
紧紧抿了一下唇,他轻笑,“自然愿意,可本座以为,七小姐最好还是不要听才是。我曾告诉过你,那个时候的你对他,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那般不堪的你,实在”
“无妨”夏初七笑了,“知耻而后勇。”
这一晚,二人在阴山南坡待了许久。
那些面目不清的过往,那个愚蠢至极的七小姐,那样不顾一切的决绝情感,用东方青玄这般似笑非笑的言词说来,夏初七也不免唏嘘。
夏楚真是一个傻姑娘。
听着,叹着,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东方青玄告诉她的往事里,似是遗漏了一部分什么,以至于说来,总觉有一些残缺而且,那些事情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他自己,为何他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肩膀上的伤最后是她替他包扎的。
“大都督,谢谢你。”
下山时,她告诉他,明日要走了。
他点点头,“准备去哪里”
夏初七把脸一偏,迎着风的声音,似是在呜咽,又似是轻笑。
“去一个赵绵泽找不到的地方。”
东方青玄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凉凉,唇角笑意未变。
“他找不见你,你又如何实践你的计划”
“我自有办法。”夏初七想了想,突然一笑,转头看着他,“或者等他找得绝望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顺便立上一功”
“你凭什么以为本座可以找到你”
夏初七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下去,语调很轻,也很轻快,“因为我会让他找不见,却不会让你找不见,不是还有大马和小马吗它们是你驯养的鸽子。”
一晚上的郁结,似是在这一刻缓解。
东方青玄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不论如何,你切记,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夏初七目光亮开,点点头。
史官笔下的洪泰二十七年,瑞雪一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它也是大晏史上的一个多事之年,一个宫廷密辛和历史谜团最多的一年。
立春刚过,文华殿皇太孙的密令,便雪片一般,飞向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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