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颜白和刘仁轨饭菜没吃多少,米酒倒是喝了不少。
两人有说不完的话。
时而互相沉思,时而抚案大笑。
一直聊到了深夜。
颜昭甫也听着,他无法想象一个比人还高的鱼骨,那条鱼有多大。
更无法想象比五牙舰还高的巨浪有多高。
这些新奇的东西让颜昭甫如同在听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虽然最后两人聊的都是舰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但颜昭甫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到最后,把两人聊的内容取了一个名字。
《论大工匠》
在第二日的书院,刘仁轨受到了书院学子们最热烈的欢迎。
书院的学子疯了,拿着自制的名刺,问水军还缺不缺人。
现如今,书院学子的骨头更硬了。
如今的大唐。
最能打,最年轻的将领出自楼观学。
水战最猛,最能打将领也出自楼观学。
哪有什么比这个提气。
“那是我的先生,四年前就教过我!”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啊,给你带过一节课就算是教你,那我这样被教了四年的岂不是关门弟子?”
“呸,还关门弟子,你就是运气好而已,四年了还是在五班,丢人呦!”
“怎么了,你不也是五班,不服气,恼羞成怒,敢不敢晚上去马场一见?”
“谁不去谁是狗!”
“谁敢偷偷的告诉先生谁是狗!”
书院学子为了争谁和刘仁轨先生更亲近一些都吵了起来。
有点像家里的两个孩子在争宠。
母亲到底是更爱我一些还是更爱你一些。
可他们不知道,今后能听到刘仁轨先生课的学子怕是会越来越少。
汉章帝刘炟之后,一个正统的文人立下惊天战功。
把倭奴人活活按死在海水里,这和立京观没有多大区别。
三省的大门已经打开,注定要位极人臣的。
在告别了疯了一样的书院学子之后,刘仁轨就去了后山的天工院。
他要把记录的改进方案给送过去,然后立马进宫。
如今的天工院有四百多人,天天聚在一起做模型。
颜白说这些是手办。
如今这群人有了新的任务就是炸狗盆,在试验着如何让火药更稳定。
有一点的进步,但草稿纸却是堆积如山。
颜白什么都不懂,只会张口一说。
这从无到有的过程那真是一点点的往前摸索。
根本就不存在颜白一说,聪明的匠人举一反三,瞬间就搞出来了。
太难了,比摸着石头过河还难。
大唐对匠人的态度也很奇怪。
你说它看不上匠人吧。
天底下最好的匠人都在皇宫,都在工部,都在达官显贵家……
你说他重视匠人吧,匠人的地位仅仅比商贾高一点。
说是高一点,其实在颜白看来还不如商贾。
商贾虽然地位低,但是有钱,最起码温饱是不会有多大问题。
反正都是为了活着。
如果吃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去想什么士农工商,去想为什么你的地位比我高。
管子也说过,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
也就是说在一开始的时候大家眼中的四民是社会的根基。
读书人、农民、百工、经商的在国家的四个方面发挥着自己独有的力量。
在大唐,最厉害的匠人是阎立德家族,宇文家族。
将作监的那些抛车,八牛弩,床弩人家都是人家的儿戏之作。
这两家其实擅长的是盖宫殿。
这个难度大,也是颜白最想让书院学子学习的。
那么大的一座宫殿,可不是用石料,木料就能堆积起来的。
涉及力学,工程学,等多种学科。
颜白之所以同意李元婴在山上盖滕王阁,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实验。
看看书院学子学得咋样。
目前看来不错。
唯一遗憾的还是慢。
只要这两家把学问放到书院,这一块就等于有了基础。
就不用耗时、耗力、耗钱地去琢磨了。
这两家的数学也学的好。
能够精确的计算用多少石料,多少木头,房梁的结构怎么设计才能更结实耐用。
颜白不止一次的恳求阎家来书院讲课,人家是不止一次的拒绝。
最后实在被颜白逼的没法扔下了一句家学。
家学一出颜白就没法了,这是人家子孙的饭碗。
万一今后家族出了什么祸患,只要家学传承还在,家族复兴就有可能。
最不济,子孙也不用饿肚子。
其实高墙之外,大唐的匠人也不差,厉害的人比比皆是。
只是他们不知道做什么,倒霉的是他们成了和亲的礼物。
几千几千的往外送,送突厥,突厥南下,势不可当。
如果颜白不是过来人,知道吐蕃会进长安烧杀抢掠,胡搅蛮缠扰乱吐蕃的求亲。
不然又是几千几千的匠人拱手送人。
想跑都跑不了。
这些匠人都被记录在册。
打仗的时候他们也会随军出发,修缮武器,破城,制作各种用于灭敌的工具。
比如姜行本,又比如阎立德。
过辽东大泽的时候两人功不可没。
刘仁轨这一次在白江口见识了匠人的力量。
改良版的五牙战舰摧枯拉朽,在倭奴中横冲直撞。
大战结束后刘仁轨总是忍不住的偷偷想。
如果反过来,倭奴有如此巨大的战舰。
如果有一日高句丽造出了更厉害的舰船。
如果百济也有这样的大船。
大唐府兵的勇气还够不够用。
原先刘仁轨他不是很认可颜白在书院开天工院,觉得颜白在任性胡闹。
为了一块透明琉璃,每年往里面扔那么多钱。
为了让钢铁有柔韧性要建造那么大的炉子。
匠人们什么都不用做,一日三餐有人做好,每年还给很多钱。
要什么颜白都满足什么。
如同捧在手心的宝贝。
如今他觉得颜白是正确的,大唐需要匠人,需要研究出更厉害的舰船武器。
如此才能不惧怕异族的再次入侵。
如此,大战来临才会少死人。
“这么说来,这一次白江口灭倭是一次碾压?”
刘仁轨认真的点了点头:
“回陛下,在臣看来的确如此,倭奴联军在我们的舰船面前不堪一击!”
李承乾又问道:“死伤多少!”
“伤一千一百人,战死三百一十七人。
这三百一十七人里一半是被流矢所伤,有二十七人跌入大海失踪!”
一旁的李二闻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里的核桃捏的咯吱乱响。
见大家都朝着自己看来他突然冷声道:
“张亮这个蠢货,海滩登陆还能淹死五百多人!”
李厥赶紧轻抚李二后背,然后贴心的奉上茶。
李厥知道祖父的性子又发作了,嘴上说算了,心里怕是永远都释怀不了。
这不,一听海战就念叨了出来,过去的事情又从他脑子里面蹦出了出来。
没死在敌人刀剑下,死在自己人手里。
李二忍不了。
“你的折子我看了,受益良多!”
刘仁轨谦虚的笑了笑:
“陛下莫要夸我,那都是想到什么就写些什么,断断续续,味如嚼蜡,陛下海涵!”
“匠人一事我也看了,这些年朕也知道。
火药,复合弓,马蹄铁,火油等都少不了匠人,匠人有大功!”
“陛下圣明!”
“圣人也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匠人安排朕知道,心里有数!”
“喏!”
刘仁轨没有想立刻就让皇帝改变什么,这是不现实的。
但陛下能知道,太子能知,今后就会比现在好。
而不是更差了。
刘仁轨在和李承乾对奏。
三龙伴在左右,低姿态问答,虚心纳谏。
如此恩宠破天荒,把骆宾王羡慕坏了。
在宫外,林间秀又带着泉州子弟出发了。
而在书院门口,来自泉州的楼观学学子规规矩矩站一排。
有乡亲来看他们了,这些孩子莫名的激动。
太医署的大夫也告假了,坐船往仙游赶来。
做什么他们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关乎自己的身后名。
林间秀得意极了,这一次他又画了一本,厚厚的一大本。
把先前没做好或是模棱两可的地方补充完整了。
他知道,这次把这些做完就没有下次了。
下次也不可能让他随军出战了,再去身子也吃不消了。
“校尉,这也是皇宫么?”
这些人来的时候正是仙游最热闹的时候。
十一和小彘子要出嫁,书院的学子要分为两派参加宴会。
到处都是人。
林间秀看了一眼书院,摇头道:“不是,这是读书的地方!”
“人很多么?”
“一万多人吧!”
所有人齐齐吸了口凉气,一万多人,泉州七个寨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人。
不愧为京城,光是读书就有这么多人。
“这是书院,就是楼观学,林大狗知道吧,他的小儿子就在里面读书的,将来要去做官呢!”
“林有才呢!”
“也在里面!”
“校尉,这里面最大的官是什么?”
“祭酒!”
“校尉你在里面当什么官?”
林间秀得意道:“终身名誉教授。
每月一百个俸钱,年底还有一罐子酒,一瓶香水,墨宣一套,香胰子三块。”
林间秀说的他们听不懂,他们只在乎自己的校尉多大官。
做什么不重要,官越大,回去就越有面子。
“有祭酒大么?”
“没有!”
说罢,林间秀觉得不好,猛地回头:
“剩下的话不要说了啊,要想让我好好地活就不要说把祭酒杀了让我去当祭酒,算我求你们了!”
“祭酒很厉害么?”
林间秀想了想,他不知道是说颜白还是说李恪。
除去两位之外,他觉得祭酒里面最弱的应该是魏王李泰。
“很厉害,就是当初在泉州杀人的那位!”
泉州府兵闻言不说话了。
颜白杀人的时候他们还是小孩,但不代表他们不记事。
那真是一个一个寨子的杀。
现在老一辈听到他的名字还害怕。
“秀儿,秀儿回来了……”
苏惠迎了上去,他现在是仙游县令,他等在这里就是接待泉州府兵的。
他是不可能让府兵进入楼观学的。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规矩。
一旦府兵进入书院,庄子里面的老兵就会杀人。
携带兵刃者不入,这是规矩。
“小侄儿拜见族叔叔,恭贺族叔大胜归来。”
泉州府兵望着来自泉州的后生朝着自己行礼,跪在那里磕头,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读书种子,寨子里面出了读书种子。
当初为了安抚泉州人心,每个寨子都有入学的名额。
已经毕业了好几批,这几批毕业的学子回去后带着寨子里的人往山下走。
泉州的发展,他们功不可没。
如今跟着林间秀去打仗的也是从每个寨子里面挑出来的。
林间秀带着他们到长安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看看?
他们能成为府兵都是朝廷的计划。
这是朝廷的政治手段,以点扩面,然后面面相连。
把岭南各部不断的分化,这是朝廷的王道。
受伤都不哭的泉州府兵,在见到寨子里面的娃朝着自己磕头的时候哭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泉州府兵被分开,由他们寨子里面的后生带着他们去参观书院。
苏惠也在人群被分散后悄然离开。
林间秀被请到了医署。
医署的暗室里油灯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随着图册被翻开,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家伙眼里迸发出火炬般的光芒。
“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
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
……皆有定数,皆有定数啊!”
(ps:出自《黄帝内经·灵枢》)
“林先生在上,请受吾等一拜!”
林间秀猛的跳起,拔腿就往外面跑,冲到外面,林间秀后怕的拍着胸口道:
“一群老家伙都没安好心,朝我拜什么啊,这是嫌我活的太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