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库拉金公爵家。
海伦从梦中醒了过来,汗水几乎湿透了她的睡衣。她抱着薄被,在夏日里,几乎打了个寒颤。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因为梦到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安德烈死了。
她梦到了这个。在梦里,安德烈那张永远冷峻严肃,却是饱含生气和让人依赖的脸庞变得苍白,像是一个死人。
她梦到好多的鲜血。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她梦到安德烈说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海伦的眼睛湿润着,她真想现在就到他的地方去。
她想要拥抱他,想要触摸他,确认他一切都好。
多可怕啊!只要一想到安德烈可能会出什么事情,她就连呼吸都觉得难过了起来。
后半夜海伦没有睡着。她一大早就在起居室等着从前线来的消息。
消息是中午的时候送过来的。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中校负伤。”
“上帝啊!”玛琳娜发出一声哀叹,软弱的靠在长子的身上。
海伦的脑子好像突然听到一阵轰鸣声,呼吸停止了一下。她捏着那封信,深呼吸了一下,才继续往下看。
女孩儿的手一直在抖索,玛利亚已经开始哭泣,他们比海伦更先看到这个消息。
老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神情非常难看,所有人都在悲伤。那个年轻的男人依旧在昏迷中,而他甚至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在那种地方,即使在昏迷中,他的灵魂也得听着无止尽的炮响。
“玛丽姑姑,怎么了?”
小小的孩子扯着姑姑的裙角呜咽着问道,敏感的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没,没事……”玛利亚本想要安慰自己的侄子,但到后面,眼泪又落到了对方的手背上。晶莹的泪水从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就开始变得冰凉,即使在夏天,尼古连卡也还是畏缩的往后面退了一步。
他不喜欢眼泪。
眼泪代表悲伤,代表疼痛。玛丽姑姑喜欢他笑的样子,所有人都喜欢他笑的样子,所以,即使有时候想哭的时候,尼古连卡也会忍着,但现在。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玛丽姑姑,然后飞快的转身,有些不知所错的望着另一个金发的姑娘。
“海伦。”他嗫嚅着,似乎潜意识里觉得海伦是强大的,是可以依靠的。但尼古连卡似乎错了,因为他看到那种晶莹的液体也涌现在金发姑娘的眼睛里。
她哭了。她们都哭了。
尼古连卡的心里涌现着这样一个句子。他几乎有些绝望,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从他的心里涌了上来。
他被吓到了,站在那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海伦在一片朦胧中突然看到了那个孩子,她的心本来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但现在似乎又被人拧了一下,她清醒了过来。
尽管身体还在发软,但还是有些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她抱着那个孩子,一边流泪一边微笑,轻声说:“小科科怎么哭了呢?”
她轻言细语的安慰着,回应她的只是孩子不听的呜咽声。她听不清尼古连卡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有一点,她能明白,那就是她是个大人,而尼古连卡只是个孩子,她要保护他。
“尼们……都哭了……”尼古连卡一边埋首在海伦的怀里,一边呜呜的哭泣着。稚嫩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恐慌。
即使,是博尔孔斯基家里唯一的小小少爷。自出生以来就有无尽的荣耀和财富,但母亲早逝,父亲在前线,就算平日里那么乖巧爱笑的孩子,心里也有一块阳光无法照耀到的角落,别人再多的爱也填不满。
当他爱的人也哭泣并且崩溃,对于尼古连卡来说,他小小的世界已经被撼动了,带给他的,是无数的恐慌和悲伤。
这些感情,她应该比谁都明白的。就算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成长,但这一刻,她也明白。那就是,尽管她渴望避免让别人受伤,她希望让爱的人不会难过,她也依旧无法完全做到这一点。
“不要总是对我道歉,我并不需要,而且,它不是每次都有用。”
她记起那个声音,那个冷静的似乎不含感情的语调,但现在,她却想要微笑。
“是啊,你说得对。”她在心里回应那个过去的人。
“总有一种方法比无谓的道歉更管用。”
她抬起手,轻柔的抚摸着男孩儿的后背,忍耐着声音里的颤抖,低声温柔地呢喃,“这只是个游戏,小科科,只是看谁先哭出来的游戏,你的玛丽姑姑,你的爷爷,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我很抱歉让你难过了,我们本来以为它会是个好玩的游戏。”
“游……游唧……”
海伦松开自己的双手。她蹲在地上,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轻纱上沾染了灰尘。
她抬起手,为男孩儿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她看到尼古连卡大大的眼睛有些犹疑的瞧着她,那浓密的睫毛还挂着泪水。她从这稚嫩的脸庞上看到了安德烈的影子,更甚者,似乎触碰到了那个人不安的一面。
如果她有机会,看到那个人幼小的时候。在安德烈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如此,用稚嫩的眼神费力的理解着一切的事情?
关于死亡,关于眼泪,关于他自己的恐慌?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变得柔软又刺痛。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回到对方的童年时代,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做些什么。
当他在远方,在生与死的界限中挣扎的时候,当他在独自作战的时候,她能为他照顾他的儿子,她能为他守护着他珍惜的一切,她能为他强悍并勇敢起来。因为这些,就是她爱他的方式。
不是赞美他的英俊和睿智,也不是无用的等待着他的回归,而是保护他想要珍视的一切,做另一个他。
“只是个游戏,亲爱的,你完全不用害怕。”
“那爸爸呢?爸爸会回来一起参加吗?”尼古连卡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眼睛依旧红通通的。
大人们早已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盯着面前的两个人,最年幼的孩子和最小的姑娘。
夏日的阳光从来不会因为人们的悲伤或者喜悦而转移自己的角度。它们肆意的欢闹着,让自己的身影调皮的落在那两个最年轻的人的身上。
“会啊,只是我们这次的游戏时间需要久一点,小科科要做的就是继续当一个乖孩子,微笑并且快快乐乐的,你可以吗?”
海伦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对方,她一直在微笑着。以前她总是认为,人怎么可以在内心愤怒的时候却保持平静呢?或者,在想要哭泣的时候却面露微笑,但现在她明白了。只要你有想要保护的人,那么一切的不可能都会成为可能。
“恩!”
尼古连卡破涕为笑,鼻尖红红的。海伦吻了吻对方的额头。她知道,也许在尼古连卡的内心里也并不是完全相信,但就如她小时候,一个善意的谎言对小孩子的心里却是最大的慰藉。
当尼古连卡睡着的时候,那个金发的姑娘抬眼望着老博尔孔斯基公爵,声音有些沙哑,神情却异常坚定。
“请您,带我一起去吧。”
她想要这么做,她应该这么做,因为那是她的爱人,是尼古连卡的父亲,是他们所有人的亲人。
当他用生命保护着所有人的时候,她会用生命保护他。
“等着我,安德烈,海伦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