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蹒跚的海默尔尽力对着四周呼喊:“喂!还有人活着吗?”
回应他的,只有一面被热浪吹鼓的战旗,尽管残破却不难想象从前这面战旗的威武凛然。
这是一面由白色的丝绸制成的三角旗,旗边有着蓝色的碎花流苏。旗面上用金丝缝上了一头昂首咆哮的狮子。
这头狮子的名字叫作“巴达芬尔”,一个充满荣耀的名字,这支诺亚最伟大的军团便是以这头狮子为名。
细密的针脚,栩栩如生的图案,不难了解制旗人技艺的精湛。
飘动的战旗上的巴达芬尔仿佛在旗帜上奔跑,它是一头如此的雄健的狮子,以至于它被神灵选中成为神的旁侍。巴达芬尔又是如此的神武,如此的勇敢。
在金毛狮子巴达芬尔的咆哮声里,这个已存在了数十年的军团,在战场上亦长啸不息,他们将帝国的威严和巴达芬尔的荣耀用钢铁和热血固守。
“巴达芬尔……”
海默尔单膝跪地,他低着头,向这面伟大的旗帜致敬。
呼呼……
满目疮痍的大地冷却了,温热的风撩起海默尔额前的发梢,挑起这面旗帜。
旗,是残破的,被火燎得千疮百孔。风吹拂着,这残破的战旗在这片土地上飘扬。
这面旗帜能在此屹立不倒,而不同于其他物件那样倒在地上被火焰吞噬,这并不仅仅是制作精良的缘故。
因为有什么化作了旗墩,撑起了这面战旗,撑起了一方天空。
“是……亚尔吗?”
海默尔擦拭着旗杆下那具已经被灼烧的黑亮的骨架,一摸还有些细腻的触感,就像是玉石那样。
帝国为了应对军士们战死时难以辨明身份的情况,盔甲和武器上往往都有署名。
他打开盔甲内侧翻找,最后在模糊的血肉中找到了写着“亚尔·维迪斯”的名牌。
亚尔不知是因为临死前的痛苦还是自己的意志,他的双手死死的握着桐木旗杆,整个身体也缩成一团将旗杆镶嵌在身体里。
如此,这面旗帜始终没有倒下。
旗不倒,人不倒;旗若倒,人心散。
旗手是危险的,战场上负责持旗的战士有着护旗的职责。而他们也是敌人首要攻击对象之一,担任旗手的战士必然要有成为旗墩的觉悟。
“亚尔……人不在,旗也在。你做到了,你比我强……”
海默尔伸出右手抓住了旗边,再用力一扯。旗帜从旗杆上脱落下来,亚尔的骨头也咯啦作响,像是应了声。
他把这面旗帜撕成两半,一半有着图纹,他系在了左臂,臂膀上多了一头金色的狮子。
“巴达芬尔,希望您能指引我前行。”
海默尔由衷的祈祷到,亚尔是他的同乡。两人同时从军,只是在军团里分配的队伍不同,所以日常交集有些困难。
热血的亚尔成了旗令兵,而海默尔凭借自己精湛的剑术很快当上了士官。自己曾经在亚尔目前炫耀自己的成就,现在想想便感到无地自容。
亚尔成功的坚守了自己的职责,而自己呢?连敌人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昏了过去。
“亚尔,我会尽力把你带回去。”
战旗被他撕成两半,但并不是对旗帜的不敬,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旗布的另一半被他铺在了亚尔的骨骸旁,光亮的佩剑对着亚尔的脊椎斩去。火花迸溅间,亚尔的头颅随即滚落在旗布上。
家乡的规矩是落叶归根,如果没法把整具尸骨都带回去,那么至少要让储存着亚尔灵魂的容器——头颅回到家乡。
海默尔用旗布把亚尔的头颅小心包好,然后将这个特别的包裹绑在了背上。
海默尔背上这个特殊的包裹,身体意外的不再沉重了。他感觉自己健步如飞,腿也不再打颤,自怨自艾的情绪也退去了角落。
因为他找到了方向,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把亚尔带回去。”
海默尔这么想到。至少他已经知道了一件必做的事情,现在他终于有事可做了。
“在那之前,先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吧。”
他并不抱多大希望,毕竟哪怕真的有活着的人也应该和大部队一起撤退了。
金属鞋尖挑起脚下一片褐色的沙砾,溅出几朵不高尘埃。他一边避开路上的亡者,一边在心中默数沿途尸体的数目。
以前他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那是在几年前诺亚与斯蒂瓦的战争中,那时他负责记录一片战场上的尸骸数目。
还是一个懵懂的新兵的他,强忍着心头的惶恐和胃里翻涌的恶心,在一具具或是干瘪或是膨胀的尸体的间隙中穿梭,将尸体点收完毕后记录并报告给上级。
这是个冷血的工作,并不适合他。哪怕是验收敌人的尸体,他也是悲哀惶恐的;见到曾为相识的人更是忍不住抱着尸首跪下来痛哭流涕。
这样的他常被那些老兵们耻笑,而他也没法理解那些能够在战友的尸骸前痛饮烈酒的所谓身经百战的老兵们。
干掉的血迹,碎裂的尸体以及可能藏于其中的幸存者……时隔数年又再次重现于眼前,可海默尔的心中那种触动却不在了。
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凡是战士就该明白的道理。
“死去,只是归宿而已。”
或许……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的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军人。
海默尔,这位幸存的诺亚帝国军士官停下了脚步,他皱起眉头思考现在的处境:
现在可以用肉眼看到的尸首就已经不下百具。如此粗略估计,整片战场上怕留有上千具尸体。但哪怕倒下的全是巴达芬尔军团的战士,这个拥有上万将士的军团主力应该仍然尚存。
而海默尔之所以断定是巴达芬尔军团战败,这是有根据的。
打扫战场是胜者的权利,如果是他们的人获胜了,是不可能将战士们的遗体就这样曝尸荒野。他也没法相信,军团损失如此之大,对方却没有付出半点代价。
“不对,这是……”
海默尔行走在由尸体和破碎的金属框出的窄路上。在路边一处由焦土包裹着的几具尸骨引起了他的注意。
海默尔蹲下来,将这几具缠在一块的尸体用剑分开。
“这是什么怪物?”
一共三具尸体,都有重度烧伤的痕迹。
而在两具人类的遗骸旁,那具异种的骨骸尤为特别。这具骸骨的骨架更为巨大,近乎正常人类骸骨的两倍,其手臂更是长至膝盖。这种形象令人不由得想到那些传闻里的古之恶魔。
虽然和另外两具人类尸骨一样受到极高温度的烘烤而面目全非,但还留有部分墨绿色的皮肤完好的保存下来。
这异种的身形、墨绿色的皮肤、联系周围的镶钉破布以及那段正常人类难以挥舞的碎骨大刀。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生物的真正身份。
“强兽人……这一切难道是兽人所为?”
强兽人!
海默尔对心中这个结果感到震惊。
强兽人,是兽人种中的一支。也是兽人种中最为典型的存在。
他们贪婪、嗜杀、野蛮,是四处杀生掠夺的兽人部落中的主力军。
在被他们侵占的领土里,力壮的男人和虚弱的老人会被杀死,襁褓中的婴儿会被烹煮为食粮,而女人和孩童则会被变卖为奴隶。
臭名昭着的强兽人同样也拥有与其恶名和体型相称的巨力和食量。
强兽人步兵,是兽人帝国——沙伽的精锐兵种。
“这难道是沙伽帝国的奇袭?不不,这也不可能。”
他们巴达芬尔军团哪怕是遭遇突袭,也不可能会有如此惨重的伤亡。要知道这支军队可是参与过对黑龙迩尼古蒂的围剿这样史诗般的战争,并成为将其头颅收入囊中的传奇。
这可是一支能够屠龙的部队啊!
哪怕是一群比蒙巨兽也比不上那只名叫迩尼古蒂的黑龙,何况只是区区强兽人?
头部有些隐隐作痛。他的思路开始清晰,虽然事件最后一块拼图还未凑齐,但现在只需要稍加整理……
“海默尔?你是第四营的海默尔大人?”
海默尔正在抱头沉思,然而意料之外的声音惊扰了他的思绪。
“是谁!”
海默尔下意识的把剑紧握在手里,只要周围稍有动响他便会毫不犹豫的砍下去。
“别紧张。”
见到海默尔的架势,那个人也有点慌张。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杰尔夫,你们的厨子。您……您忘记了?”
“你先出来。”
海默尔对“杰尔夫”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他们日常筹备伙食的众多厨子中确实有个叫杰尔夫的,而且某种意义上他还挺有名。据说原来他是个普通杂役,但他力气不小,一人能干几个人的活。一直欣赏他的管事发现他厨艺也不错,便又让他当了厨子。
“欸欸,好的。”
一会儿,海默尔发现右手边一具不起眼的尸体居然动了动。
嗦啦。
他拿着剑小心靠近,脚尖碰了碰这具“活跃”的尸体。
然而眼前这人头都没了,人又不是蚯蚓,当然不可能活着。
“哎呀!”
一具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突然动两下可以理解为诈尸,毕竟躺久了你想蹬蹬腿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可这下还大喊大叫起来,就是海默尔也吓得手一抖。
“卧槽,我卡着了!麻烦大人把他搬开。”
“呃哈?”海默尔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您眼前这位,忒沉了。”
海默尔终于弄明白了,这声音是从尸体下方传来。
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具尸体下面居然还能藏着个人。本来想送这具“误点”的尸体早点回天国的手就这么缩了回去。
海默尔拖着尸体双臂将这个可怜的家伙移开。而在这具尸体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一个不起眼的土坑。
“诶哟!谢了!下次得把坑挖大点。”
接着一个满是尘土的脑袋探了出来,然后那脑袋下又多了一双手,那双手再一撑——就这样一个蓬头垢面、身材中等的男人竟然从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坑里爬了出来。
“呃……你?”
这家伙……究竟是怎样把自己塞进去的。海默尔的脑子有点晕。
“啊呸呸!我才不想有下次呢。”
那人倒是很乐天,压根就没理会海默尔纠结的表情。
“哈,在这破坑里趴太久了,手脚都麻了。为了这坑,还弄坏了我的铲子。”
这人弯下腰,那个坑里摸索。一会儿便掏出一把烧大锅饭用的大号锅铲。这个杰尔夫还把这玩意儿展示给他看。
“呃嗯。”
尽管眼前的这个人有些脱线,但他向海默尔提出的问题却直接戳中了海默尔的要害。
“海默尔大人,您那边还有其他人活着吗?还是您跟着部队回来了?”
杰尔夫向他问道。杰尔夫的两眼正发着光,显然他很希望海默尔给出他想要的回答。
可海默尔究竟只能告诉杰尔夫现在这最糟糕的情况:
“我那边已经全军……覆没了。至于大部队,我正打算去找。”
海默尔叹息道。杰尔夫听海默尔这么一说,他眼中那道原本闪烁的光暗淡了。
海默尔尝试打破沉默,他向杰尔夫问道:“话说回来,杰尔夫你认得我吗?”
刚才杰尔夫眼神还暗淡无光,可听海默尔这么一问却又突然的恢复了生气。
杰尔夫带着他特有的极其夸张的语调说道:“哎呦!大人您忘记了?您还真的是贵人多忘事。虽然您这个鲁撒冷贵族世家出生的骑士大人记不得我这个马夫的儿子也是……”
“呃?那个、抱歉,我确实……”
既然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他来,那这个杰尔夫应该和他很熟才对。可海默尔就算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多少关于杰尔夫这人的印象。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七月十七号……”
杰尔夫昂起头来,半眯着眼睛回忆道:
“那天晚上您吃得那份餐是我给您盛的啊!我当时还给您加了个鸡腿,您还握着我的手说‘谢谢’。别提有多亲切了。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白天您……”
停!停!停!打住!打住!
这是怎么记住的啊!
他想起以前听同伴闲聊时说起过的:这个杰尔夫连厨师长一天放几个鸡蛋,咳嗽几次都能说得清清楚楚。于是后勤部有了他,伙食突然好了:鸡蛋多了,菜不瘦了,也能在汤里瞧见油花了……
于是有人称这个杰尔夫为“包管饭”,尽管海默尔也不太懂“包管饭”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