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四年,如意四岁。
四岁的他被保姆刘氏抱出了天京,那是他第一次远看天京城,以一个逃犯的身份;十三年后他回来了,以皇帝的身份,率领着千军万马。
燕王林修能和庄王李显瀞率军跪在城前,叛军首领李显?和李昭的尸首被陈列在阵前,等待如意的发落,李昭的首级已被修能收敛在函中。
如意的目光越过九重城,落在景山上,余光却瞥着一边的小山岗。
那就是明月岗。
延兴二年二月初二,如意进京。
三月,如意祭天,立兰陵萧东卿女萧九仪为皇后;封兰陵萧东卿为赞襄侯,辅政吴国;封秦国鹿元也为继业侯;天下大赦。
私下里,如意又牵了两条红线,鹿元也长女旨婚庄王;而一直观战的晋国汾阳王入朝归顺后,他的小女儿旨婚给了萧顺。
但皇帝的活儿没有牵红线那么简单。
适逢延兴二年是三年一次的京察大计,所谓京察即各郡郡守监军自陈政事得失,然后由如意召见敕裁;大计则是其余官职的才守政年由九卿评断,三公复核。但此时因如意初登基,对官职任用尚不熟识,且历次的京察均由梁王代裁,致使如意伐梁时不乏有人隔岸观战,甚至有胆大妄为者敢暗通梁王。此类若不严惩便是塑投机钻营,弄权纳贿之风,所以如意采纳了维正的意思,九州各王除燕国庄国和姜国外,其余国同各郡的所有的京察和大计都由如意亲自召见敕裁。
九重城也等着如意去熟悉它。
在如意的记忆里,自己知道的,似乎只有母亲的宫殿;母亲的宫殿总是在夜里,点着许多蜡烛,直到一个夜晚,烛火反噬,便所有的全都化在了火焰里头。
如今的九重城再也不是他记忆里头张开大口的巨兽了,它甚至有些绮丽。
九重城里种满了石榴树,初春正是枝条抽芽的日子,城中的琼楼玉宇巍峨灵秀,长桥复道宏伟势势。此景映着朝阳,远处的景山的秀林从沉睡中苏醒,明湖一片平静。
九重城曾经历过大火。
那是百越人放的。
当时齐梁二王驻扎城外,百越人意图逃走,为了不被追上,那夜便放了冲天的大火。梁王进驻天京后,借着迎回献恭的由头断断续续地重修过。
现下如意也接过了担子。他有时站在未央宫前,有时立于景山上,有时驻在明湖边,又有时会在缀尚轩里,想象着他应该会有的时刻,想象着他的父亲兴帝。
但他最爱的,还是璇玑阁。
维正常常在璇玑阁给他讲书,论君臣之道,剖绝古今是非。
这日的璇玑阁里,如意正召见完厌次郡的郡守,那人退下后如意起身直了直身子,走到了一幅地图前,那图是维正派人画的。
图上有着起伏的山脉,绵延的水道,还有国与郡,城与乡,这是九州的地图。
“厌次。”如意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郡上,道,“厌次山高产马,上川有盐矿。”
“正是。”维正从屏风后走出,道。
屋顶的雪化了,汇成涓涓细流相嬉而下,如意问道,“那日我问了先生一个问题,先生回答了‘是’。我问的是,‘他日九重城登基后,燕国白佑不奉旨,是不是也要惩?’”
“燕臣不奉旨,当然要惩。”维正道。
“这怎么惩?白佑是燕臣,燕国势大。”如意担忧道。
“皇上惩不了燕臣,那就只能惩燕王了。”
“燕王朕就更不敢惩了。”如意的手指划过燕国,那是一块平原,上头伏着几脉山,山的后面便是连绵无涯的草原,那曾是匈人的草原。
如今是九州的。
燕国太大,他不敢惩;燕王林修能,他更不忍心。
“所以燕王要赏。”维正作揖道。
“赏?!赏甚么?”
“丹书铁券。”如意道,“燕王已是位极人臣,赏无可赏,赐无可赐了。如果燕王懂,就会偃旗息鼓回燕国。”
所谓丹书铁券,即是免死金牌;方寸铁牌,丹砂书字;明赏暗警。
“好。”如意思忖后方了然,批下朱御,后又道,“另外还有一事。”
璇玑阁外的蓝花刚爆出了花苞,不几日便要开了。
“大宛的千凛然曾是桓祖的妃,她的表妹是朕的妃,她二人的哥哥又都是才能之人。”
“一个是大宛王的儿子,一个也算得上是国舅了。”维正笑道。
“正是。”如意道,“所以朕才愁的,大宛就那么大,划匈人的地给他们怕是匈人和燕国都不会同意的。”
缘来凛熙的哥哥和凛然的亲哥是表兄弟,但借着凛熙的关系效力中央军,又因在秦国连打胜战,这看来是不得不赏了;另一枝的大宛王有儿子,便处处感到威胁,更别说以后若是凛熙生下儿子了。
“大宛本就是小国,一直依附匈人,未曾出过创业之人;这次弃暗投明是帮了桓祖与朕不少,又一直乖顺,朕也不愿苛待了他们。”
“有奖便有惩。”维正道,“大宛确实帮了不少,燕王也赏了不少,大宛依附九州,也会昌明隆盛。梁国已撤国,不如,将大宛王父子赏封梁国,设立郡县,就叫,梁,安,郡。大宛旧地就留给凛熙的哥哥了。”
“好!”如意笑道,“‘申之以孝悌之义’,这样也不怕这兄弟会不会打起来了。”
“这是大宛。”维正道,“其他的呢?”
“摆夷?”维正道,“舒显将军还在驻守摆夷,他是舒太后的族人……”
“舒将军有功,皇上不能因旧事苛责太过。”维正道,“您是皇上,要为大局着想。”
如意听罢目光远眺,在九重城外,天京的明月岗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正在修建一座小庙——只是一座小庙而已,维正警告过如意,胡婉妃不得入皇陵,如意权衡再三,只得小声建庙。
“摆夷不是最重要的,蓬莱也不是,这些都是小国,”维正道,“百越才是掣肘之患。”
“九州为枝,四夷为叶;四夷茂,则九州盛;四夷盛,则九州亡。”维正道。
“朕曾听过梁王已经同百越议了和,”如意道,“平陵郡也被梁王送了出去。”
“梁王狼子野心,觊觎神器,但谋略还是有的。”维正道,“百越一直都是九州的大患,着眼于阳阿郡和平陵郡,意在蚕食。桓祖久居北燕所以无暇顾及,一直放权给梁王,梁王不愿用自己的梁军,便想了一个好计谋,眼下,正是摘果的时候了。”
“还请先生明说。”如意起身为维正倒茶。
维正同如意同窗而坐,静静道,“吴国的桑最好,故而蚕最壮,蚕壮而丝贵,做衣裳是最好的。”
如意看向自己的衣袖,上头用金线绣了龙纹,自己的衣裳确实是吴国进献的,此外,中央军最好的衣料也都是来自吴国的。
“新的百越王爱丝绸,梁王便送了桑苗和养蚕人去百越教授养蚕,丝贵而粮贱,百越便伐粮田做桑田。”
“没了粮田要怎么吃饭呢?”如意问道,“平陵?”
“正是。”维正道,“平陵郡名为百越,实则九州人治,为的只是种出了粮食送去百越换丝物,已有好几年了。”
“所以,”如意道,“只要停止与百越的贩易,百越战与不战,都得败。”
“是了。”维正笑道,“依我看,战一战,是最好的。”
“哦?”
“不战而议和,双方平等;战胜议和,百越就是案板上的鱼肉。”维正道,“昔年愍皇后与百越议和,但在议和前修了一道灵渠,阳阿到平陵。要想战百越,这道渠,便有大用处了。”
愍皇后便是舒湘月。
“我明白了。”如意颔首道。
“域名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维正喝下一口茶,道,“皇上只需要做到前两句就行了。”
“孟夫子的话不对吗?”
“孟夫子的话很对。”维正道,“只是得拆开来看。此天下非彼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的天下是九州的天下,不是百越的天下。九州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是为王道,百越天下是以兵革之利,是为霸道。”
“大国常毁于内乱。”维正继续道,“所以皇上您最重要的是礼纪朝纲,这才是您治理天下的所在。小国常亡于外患,正如瀛洲为蓬莱所吞并,小国若是长成大国,就会同西夏一样,妄图吞并九州。”
“所以隋炀帝才会不惜废全国之力三征高句丽。”
“是。”维正道,“但退一步,与民生息也是要的。”
“文景之治。”如意为维正斟满茶,道,“隋炀帝内圣不足,才会......”
“是。”
“谢先生指点。”
几日后的天京城热热闹闹得如同过节一般,缘来是摆夷瀛洲和天姥的使者来朝贺了。
瀛洲先前为蓬莱所吞,这次复国皆因大周的襄助,故来了许多朝贺史,又抬了许多贡品,载歌载舞地来天京朝贺。蓬莱虽被萧顺打退,却仍旧不服输,萧顺便驻在了蓬莱瀛洲的边界,防范蓬莱卷土重来。
城内热闹非凡;城外却是风日清和,安静肃穆。
高大的城墙正在被人修葺,城墙上的红衣大炮早就被人拖回了偃月堂。
宋孝城抬头仰视着城墙,李婉儿穿着新衣裳,由侍女们带着坐在马车里。
那年李载垣造反,宋孝城来送信,后来他在城外的囚车里救到了父亲。他的父亲宋青为越王李相元做了一辈子的卿大夫,自己也继承了他的衣钵——他现在是燕王的卿大夫了,不算辱没门楣。
林修能站在军前,众军里头有匈人也有燕国人,纪律严明,亦因为将要回家而士气高涨;而修能却对面前粉妆玉琢的小可爱毫无办法。
“念理,你再不多看几眼舅舅,可就难再看到了。”修能弯下腰,身后已经有部队开始启程了。
“舅舅为甚么要走?”念理显然不高兴,暗自生着闷气,她不看众人,只盯着脚下,用脚尖费力地碾着一棵草,仿佛这棵碍事的草没了,舅舅就不走了。
飞蝗带刀站在念理身后,他是誓死效忠念理的,自然念理留哪儿他就留哪儿。飞蝗的身后还有一些打算留在天京中央军的匈人,意欲得了功绩封赏再回燕国。
“舅舅不是走,舅舅是要回家,回燕国。”修能无奈笑道,“燕国才是舅舅的家。”
“那爷爷呢?”念理看向白佑,道。
“爷爷也得走。”白佑满脸慈爱,看着念理仿佛永远看不完一样,良久,方道,“念理,爷爷对不起你。”
“你二人不用对不起我,不回去才是真的。”念理终于饶过那棵草了,耍起小性子道。
“那,念理想回去吗?”修能哄道,“回到母亲出生的地方。”
“皇爷爷说让我留在天京,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帝姬。”念理道,“念儿不想回去。”
“舅舅也担不起把你哄骗回去的罪。”修能无奈道,“念儿,我说这些你可能太小,不能懂。”
“但是…”修能继续道。
“王爷。”宋孝城打断道。
“无妨。”修能无视道。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刺死。
“念理,舅舅不会再来天京了,你若是想清嘉或是婉姐姐了,你便告诉皇爷爷,准许你回燕国小住几日。你若来了,舅舅亲自在厌次郡接你,可好?”
“母亲也来接我么?”念理道。
“来。”修能哽咽一下,道,“一起来。”
“舅舅骗人。”念理心中门儿清,小声道。
“母亲来不了,舅舅肯定会来的。”修能继续哄道,“舅舅带你吃街上的小馄饨,买小风筝,小糖人,小海螺,可好?”
“好。”
“你母亲是最懂诗书的,”修能嘱咐道,“念理可以要用功啊,不能学舅舅。”
念理虽小,却已经被如意安排的识字先生,修能也是看如意如此上心念理才肯放念理在天京的。为了一个念理让燕国再陷入战事,实在不值得;而且,只要如意的根基稳了,萧九仪生下如意的嫡长子,如意心思顾不过来,念理又大了,只需求一求如意念理便能回燕国了。
“皇爷爷说,等念儿字念全了,就可以找皇甫师父了。”念理道。
“那下次见面,”修能勾出小指,道,“论学问你得比过舅舅。”
“好!”念理小指勾上,回答得又亮又长。
修能起身,拍了拍马背上的行李,他的东西可真不少,父亲的鸽血红匕首,哥哥的银剪戟,和皇帝赐的丹书铁券。
修能带着不舍,最后望一眼外甥女,然后离开了曾经羡慕书颜能久住的天京。
她的心愿完成了,九州统一,盛世昌隆。
她的女儿亦是有人护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