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元年十一月,百水城被攻占的三个月后,如意在维正的建议下取道商丘郡进入京畿。
按照地图,如意此刻离天京城不过百里,若是骑马,一日便到了,但是这一百里确是最难打的,敌人就在九重城的龙椅上。
梁王盘踞天京,声称只从桓祖之权,桓祖驾崩,尊姜王为帝,拒朝如意。姜王李穆虽不与梁王一道,却年轻不擅争辩,一气之下解了虎符,清者自清;如意害怕先前姜王之事重演,亦不敢轻易露态。另一边的鹿元也送来了长子鹿麟,换了如意一半的中央军,奉如意的令收复秦国去了。
十一月的那天大雪,祭拜天地后的如意站在白雪堆砌的山上远眺,天京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静静伫立着;天京城外的一个无名小山岗上,是他母亲沉睡的地方,而在更远的地方,是林修能正带兵埋伏天京通往梁国的路。
维正坐在黑魆魆的审讯室里,等着审讯一个新抓的细作。
如意眺完匆匆赶来,这意味着维正不需要再等了——可以开始了。
如意和书颜不同,书颜不爱亲自审讯,但是如意愿意——献恭和书颜的死让他格外重视细作,唯恐漏了重要的东西。
如意脱去龙袍,换了一件毫无坠饰的青布长衫,佯装是维正的小厮,端着纸笔便进去了。
维正见到了如意方不动声色地开始,他坐在桃木黑椅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身后的如意曾经也是这样被审讯过的。
“我不对你用刑。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这是个硬骨头。同旁人不一样,甚么都不肯说,若是书颜便是大刑伺候了。
维正不一样。
“燕然城,云阳县,”维正慢条斯理道,“帽儿胡同那里原有两间破房,近日却翻了新。那妇人并两个孩子,是你甚么人?”
“我不杀他们。”维正道,“只是,那翻新的银子来路不明,所以要细问一句。”
那细作身子抖了起来,却还是不肯透露分毫。
“又有人告诉我,前几日有人念了旧情,又送了银子来,还意图让那妇人迁地,择一新处做家,更是为那两个孩子找了个师父学一门手艺。”
如意在黑暗里挑眉。
“但这人被我扣下了,那新修的房子也正好试了试新做的震天雷。”
“如今那破地方也被燕然城主派人守着,若是再来个有情人,别想着走出燕然地界了。”维正端详着对面的恐惧,冷笑道,“可怜了那妇人,不知又要受多少苦,那两个孩子在这种偏见里不知能不能长到成年。”
对面开始诚惶诚恐起来,维正不言语,只待长久的寂寥后,方道,“说吧。”
审讯室里幽暗瘆人;雪后的日头是惨白惨白的,映着雪景明亮异常,照得如意的眼睛有点不适应。
这里楼台小巧,雪落檐间,雀踏枝桠,后头是一座好看的小院子,云石叠翠,一带清流。缘来这是霍家在商丘的宅子,暂做如意行军的驻点。
一个欢快的身影跑跳着过来。
她扎着双挂髻,红花袄,绿长裙,脖子上挂着长命锁,腰间缀着银铃铛;女孩有着她母亲的眸子和父亲的面庞。
念理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将后头的赖妈妈甩得老远。
“念儿怎么来了?!”如意见了念理,扫净阴霾笑道。
“来找皇爷爷!”念理挥着手中的红梅道,“麟哥哥上学去了!”
“念儿方才看了一出戏!”念理爬上来勾着如意的脖子道,“想同皇爷爷讲!”
“说说。”如意道,他抱着念理朝书房走去。
“叫,太,平,令。”
“《太平令》?这是个甚么戏?”
“这说的是有个将军,姓苟,叫苟将军。”
“狗将军?!”
“是!苟将军!是个征战沙场的大英雄,战无不胜!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夫人,还有个可爱的女儿,却不想有个仇家记恨他。那仇家趁他外出征战时通敌害了他,他差点儿就死在战场上,家人们也被满门抄斩了。苟将军悲痛欲绝,好在他素日爱人,手下的将士都愿意追随他,便跟着他造反,杀了那糊涂皇帝和仇家。新皇帝是个明白人,下了那仇家的狱,苟将军才能沉冤得学,官复原职。”
如意被念理快活的样子感染,丝毫不在意“糊涂皇帝”,饶有兴致从狗和苟中遨游出来后又暗暗可惜道,“沉冤得雪固然好,只是那家人都没了,这苟将军孤家寡人岂不是很可怜?”
“才没有呢!”念理笑道,“缘来这苟将军爱施恩惠,先年被救的一个人后来做了大官,出事的时候偷偷把他妻女护了下来,一直藏着,只等着有朝一日让苟将军一家三口团聚!”
“哦?!这么说来竟是出好戏!”
“正是呢!”
世人都爱看好戏,只喜欢好人个个都圆满,坏人个个妻离子散,死无全尸。
如意暗想:但是人的好坏,哪里只有好坏区分?
桓祖传位自己,是好是坏?辟土封疆,是好是坏?与匈人和谈,是好是坏?
菀青呢?
母亲呢?
菀青帝姬曾说过她没有害死皇帝,但是谋反是事实。
如意想问念理,她的母亲书颜究竟是怎样的人,但是啊,三岁的念理又能记得甚么?
他们二人像往常一样,如意在案上批折,念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画画,这天她用朱笔画着红梅。
淇水三月汛期,需要修堤;前线的战士久战,需要犒赏;以利诱之,以威慑之,以名敬之。
如意偷偷瞥了一眼念理,批下朱御:内栗千石,拜爵一级。
“皇上,前线的人回来了。”冬茉上前换茶禀告道。
如意听出异样,不觉心惊,他让冬茉带下念理,便立刻宣了进来。
一番礼节后,来报的监军道:“燕王被梁王俘虏,倒戈了。”
——
即便日夜兼程跑了几天,即便午夜才到达了天京城,梁世子李昭还是第一时刻到了九重城未央宫乾华殿的东暖阁——一路上他都是骑马的——空旷无比的九重城只有头顶的白鹭和脚下踏踏的马蹄声。
这里是梁王李显?如今的起居室,也曾经是兴帝的书房。
李昭有点意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沉吟一声,进殿跪接父王更衣。这一幕如同是小时候,刚学会走路的他跪在殿中,等祖父兴帝起床,背后是钻门的风声——李昭在开蒙读书前的日子都是跟着兴帝的。
“我缘以为你要过几日才到,怎么那么急?怎么又突然从梁城过来?我让你好好守着梁城,接济庄王。”梁王在睡梦中被叫醒,心中不悦,闷闷道。
李昭丝毫不困,行了大礼而后道,“长久以来儿子一直能听见些风言风语,本是不信的,但如今愈演愈烈,庄王又言辞无礼,行踪不真,所以来问一个结果。”
李昭说完抬起头,梁王已经听了大概,亦知道他所谓何事,又气儿子弃城而来,但转念一想自己儿子向来知事明理,敢这样必是有了十分之九的疑惑,那自己不便瞒下去了,便接下了李昭的目光,声音低沉,道,“一路上风风雨雨,那你有结果么?”
李昭惊愕父亲的爽快,默然片刻后方道,“儿臣听说,林修能被抓了。”
“是他埋伏了我们。”梁王嗤笑道,“毛没长齐,不知天高地厚。”
林修能本欲切断天京到梁国的路,又要接庄王的应,却不想埋伏错了山头,又因雪踪被疑,终被放哨的梁军发现,不费吹灰地拿下,带来的燕军也是死伤大半。
李昭心中一沉,答案此刻已经昭然若揭了。
是啊,早该想到啊,不然梁国为甚么会有本该送往燕国的米粮和厚实的冬衣?
“父王,桓祖曾下旨过,梁王镇天京,暂持大局…如今北方已定,皇上已经收复秦国意欲南下……父王,我们回梁国吧。”李昭潸然跪泣道。
梁王听闻心中一动,却默默不语,半晌,方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了林修能了,父王也便不再瞒你了。昭儿,你是我独子,又从小是兴帝教养长大的,我一直认为兴帝给予了你厚望,特别是当年太子战死百越后…却不想,兴帝还是选了李承景那个草包。但是,皇爷爷不给你的,父王给你。”
“父王,这是谋反。”李昭道,“大周宗法,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那李如意是怎么站上去的?”梁王冷笑道,“今天若是桓祖拥兵在天京城外,我便立刻出城跪拜接驾!可惜,只是李如意,他母亲干过甚么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当年你我被召进京是因为谁驾崩了?!延兴?!延谁的兴?!父皇被那妖妃害死,他好意思叫延兴?!真不怕大周的列祖列宗向他索命?!”
“母后怀我时梦到凤凰栖落梧桐,都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所以父王和皇爷爷才会给予我厚望…皇爷爷更是把我养在宫中,亲自教养,此等恩殊,儿臣不敢忘!”李昭拜泣道,“正是因为皇爷爷的教养,儿臣自幼立志忠君爱国,从来没有甚么非分之想!儿臣是跪在忠魂殿里头长大的!”
忠魂殿是梁王宫西北角的一座宫殿,历史比梁王宫的年岁还要长,里头供着的都是当年反抗西夏的先人。小时候每当李昭淘气,梁王后都会让李昭在忠魂殿里头跪一夜。
“你母亲,也对你寄予厚望。”梁王道,“你母亲临死前,我答应过她,绝不埋没你的凌云。”
“皇爷爷曾夸过我,‘少年凌云万丈才’。但是,”李昭抬头道,“父王,‘凌云万丈才’就是做皇帝吗?”
“难道不是吗?”梁王讥笑道,“做了皇帝才能统御九州,为人所不能为之事。”
“做一个忠良的贤臣照例可以效力九州,”李昭道,“此刻天下已经大定,若继续惹出纷争,只怕祸及李氏大周!”
“少拿祖宗来压我,”梁王愤懑道,“这个皇帝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疯了,父王疯了。
一切都错了。
李昭只觉脚下一软,天倾地陷,又见自己劝说不过,父亲又拂袖而去,只得沉闷起身,一个人走在空旷的九重城里。
他的童年是在九重城度过的,对于九重城,他并不陌生。他清楚地知道哪条路可以通向东宫;哪间屋子的檐廊下挂满了宫铃;景山哪处流着可以酿酒的清冽;明湖哪畔的荷花底下生长着最肥嫩的莲藕。
李昭昏昏沉沉的,一路向前方走去,走累了方觉自己竟然到了寿皇殿。殿外被百越人砍杀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清理,殿内虽点着烛火,却是暗沉沉的,李昭推开门抬脚便进去了,殿外的梁军见是李昭不敢阻止,悄悄派了人去禀了梁王。
满殿的先祖绣像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殿中央的神台因为过于笨重而被百越丢弃,一同被看不上的还有神台上的牌位。神台上供了香果和金银稞子,一旁挂了一张画像——是兴帝的画像。
显然这是梁王下令挂的。
“皇爷爷,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李昭跪在爷爷的画像前,仿佛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自己跪在忠魂殿里。
“世子。”
“谁在那里?”李昭回头应道,声音似有若无,又有几分熟悉。
“是我。”
韩世忠的脸出现在阴影里,李昭辨认道,“韩先生?”
“世子肯叫我一声韩先生,说明世子还认我。”韩世忠道,他曾做过一段时间李昭的老师,后来在一次兴帝的见面后被罢黜了,从此隐居梁王幕后,只做幕僚。
“弟子与先生虽道不同,”李昭不藏轻鄙,道,“但该有的尊重还是有的。”
“这么晚了,世子来寿皇殿做甚么?”
李昭心中忽而一明,道,“我父王刚召见过你吧?让你来说服我?”
“王爷说,若是世子不忍心,他来做这个乱臣贼子,您只需等着登基就行。”
李昭冷笑,道,“我来看看皇爷爷,来看看满殿的先祖,来告诉他们九州发生了甚么事。梁王宫的忠魂殿,先生也拜过吧?”
忠魂殿里头的人都是李昭从小崇慕的。
“每次我跪完忠魂殿后父王都会告诉我说‘忠’是第一要字,可他自己最后确实不忠的,真是可笑!贼臣司马昭诛篡曹魏,终不敢以忠治天下,晋祚绵长却内乱不止!”李昭仰天大笑道,笑声在殿中久久回荡。
“唐太宗玄武之变,杀太子制皇帝,开贞观盛世;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终创立大宋天下。”韩世忠毫不相让道。
李昭冷笑,道,“皇爷爷远见,罢黜你做我的师父,怕是皇爷爷早就参透了你的狼子野心。他怕你带累我,但他一定不会想到,你竟然能引他儿子入歧。”
“微子启去殷入周,项伯叛楚归汉,他们都畏天知命,故受茅土之庆。”韩世忠拱手道。
李昭毫不示弱咄咄逼人道,“微子启以帝兄之尊做宋国国君,执行臣礼;项伯赐姓忘祖,身死国除。此二人实在不知有何德能要我效仿?”
李昭说罢拔剑欲杀韩世忠,韩世忠虽不懂武,却也立刻闪去了后头,殿外的两个梁军听见动静便立刻进来了。
“世子知道林修能倒戈了吗?”韩世忠躲在两人身后,问道,他的笑意深藏心中,不易觉察。
李昭的剑停在半空中。
“他为甚么,要倒戈?”李昭心中疑惑,问道,“要站在父王这里?”
“我方才说了,畏天知命。”韩世忠道,“林修能年少不经世,如今醒悟了,知道要顺天意行命数,便站在了对的这里。”说罢拂袖转身,仰天大笑而去。
九重城不是这样的。
李昭踩在九重城特有的白玉阶上,脚下一步一声,折返往复,寂静无比,仿佛方圆百里内只有自己一个人。
难道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李昭暗暗想着,他打了一个战栗,又拍了自己一巴掌,仿佛这样可以把自己拍醒,当他醒来,父王还是那个忠诚的父王,自己也还是忠魂殿前站着的男孩。
几声惊破长空的叫声惊醒了李昭,缘是头顶的鹭鸟;却叫得那般惨烈,和童年印象里的叫声一点都不一样。李昭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会用皇爷爷赏赐的景泰蓝小碗来喂食。
被鹭鸟惊醒后的李昭向守夜的梁军打听了两句,摘下了自己的玉扳指给他们,而后朝着一个方向走,最后进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说是废弃却也不见得,墙上的红色还挺新的,顶上的琉璃黄瓦倒是缺了好些,窗上的玻璃也破了几块——许是宫殿太过偏远,与寿皇殿一样免遭了几番洗劫。
李昭望着破宇败殿不禁怒火中烧,却也看见殿里头有光,外头也有兵在看守。
看来就是这里了。
“里头是谁?”李昭走近,发觉看守的竟然是自己在军中的熟人,佯装不知问道。
“缘来是世子,许久不见了。”那熟人作过揖后道,“是林将军。”
“林将军?”
“世子有所不知,是燕国的林修能,投降了,王爷便封他做了将军。”
“他是燕王。”李昭冷笑道,“不做王,做梁国的臣?”
“这小的就不懂了,小的只奉命行事。王爷说了,不让任何人探望林将军。”
“我想见见他。”李昭说,“我是梁世子,未来的梁王,父王的旨,不会里头有我吧?”
“怎么会?梁世子想见自然是能见的。”那熟人笑道。
李昭微微一笑,又摘下了一枚玉佩,然后进了殿。
这殿已经许久没人打理了,院子里草木颓败,残枝断石,一片枯景;只有主殿亮着光,李昭便径直推了门进去。
地上散落着许多纸,上头描着地图,有燕国的,有天京的,还有各郡县的,还有一些上面有着歪歪扭扭的字,李昭辨认了许久方认出这是西夏文,又想起来林修能仿佛有一半是西夏人。
那这个林修能该是高颧骨,火红头发,绿色眼睛的——羌关关外的西夏人都是这样子的,李昭有幸出过关,同他们一起喝过酒。
“谁?”顶着一头棕色头发的身影问道,他气势不足,带着些许颤颤巍巍。
这竟然是统领千乘万骑的燕王。
“是我,梁世子李昭。”李昭掀开珠帘,明眸正声道。
“是,是您。”林修能道。
李昭上下打量着这个不久前倒向自己父亲阵营的男人,都说他前半生只是私生子,在军中受尽凌辱,直到献恭登基后不忍看燕脉绝嗣便封他做了燕王,但是如此看来——一个低人一等的异乡人要想统领燕国的百万大军确实有些困难。
更别说——
他深陷的绿色眼眸和古铜色的皮肤无时不刻在说着他的身份,李昭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燕王李思慎的影子。
“您?”李昭重复道,“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林修能退后道。
不对劲。
李昭暗自腹诽,面前此人躲躲闪闪,不像是能做王服众的人。李昭捡起桌案上的宣纸,和门前看见的一样,皆是地图和西夏文。
“这是你画的?”
李昭正欲问道,却见桌上的宣纸上拓印着一枚玉佩,玉佩上有些西夏文。忽然那宣纸被风轻轻吹落,一件熟悉的物件出现在了李昭的面前。
是一把镶嵌着鸽血红的匕首。
“是你的吗?”李昭不动声色地拿起,漫不经心地把玩道。
“是。”林修能道,“我们燕国都会随身带着防身的。”
李昭摩挲着匕首灿灿的刃,上头有一条无法磨灭的刀痕;他无奈地冷笑,许久后方道,“你不是林修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