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冷风从南边的城外吹来,蜿蜿蜒蜒钻进了孝城的脖子里头。
街上人头攒动,市集里热闹非凡。
孝城看着街上渐渐熟悉的人群,低头掰了掰指头:自己来燕北有五年了,李载垣叛乱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而自己的父亲宋青,仍然冒险留在齐王处。
从小吃胭脂米的自己渐渐也习惯了嗑牙的青稞面。
燕京的街头是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是的,这里是燕京。
距离上次古长城的柔远关之战,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孝城是三天前随着大部队回到的燕京。在继柔远关之后,献恭又陆续攻下了三座关城重镇,匈人或逃或亡,逃不了又不敢死的,只能投降效忠;又因呼兰旧事,故而献恭对这批匈人格外重视。
一队人马从孝城的身边经过,是阳石郡郡守送来的东西,贴着官家的封条,看不出里头是甚么——如今一切以修建长城为重。也因为这,献恭采纳了梁王的建议,与百越议和;新的百越王极好奢华,对吴国的丝织爱不释手,梁王便用万亩桑苗和平陵的粮换了一部分阳阿,至于贩易,由严敢并庄王一同督察。
天公作美,天气极寒,淇水到了下月就该冻住了,会为献恭建滩架桥提供了不少便利。
一只精巧的木头马儿跳进了孝城的视线。
他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拿起那马把玩,又见了旁边许多玩具,不由分说地买了下来,最后带着一身的满意进了燕王宫。
今日是一个家宴。
是献恭为了庆贺回京之事而设的宴席。
此刻小雪初霁,宴席的吉时还没到,孝城便早早进了燕王宫,因为他想见林修能,确切地说,他想见养在林修能和霍前燕膝下的李婉儿。
院子里头有三个孩子在玩耍,孝城一眼便认出了最大的李婉儿,她扎了两个冲天髻,披着一件拖了地的大红猩猩毡,在化雪的地里格外显眼,此刻她正牵着一个蹒跚的男孩。
孝城不敢冒然上前见婉儿,只能下跪道,“臣宋孝城见过菀青公主,见过武安公主。”
“孝城来了。”雪停了书颜还是冷,她裹着狼皮斗篷,盈盈笑道,“又带了甚么好东西?”
“回公主。”孝城道,“燕京的玩具新奇,都是越国没见过的,买了些来,想给公主们玩。”
书颜探寻着孝城的目光,心中了然大半,紧了紧胸口的斗篷道,“你来的正好。武安调皮,湿了衣裳,我正要带她去换一身。劳烦宋大人看会儿这俩小家伙可好?”
“孝城领命。”孝城喜不自胜,颔首道。
书颜走后,孝城拿出那些新奇的玩具,拿给李婉儿玩,又因着风大,抬手为李婉儿和李清嘉挡风。
初冬的天暗得还是快,没多久便有嬷嬷来带着清嘉和李婉儿去了前燕那里更衣,孝城便也起身跟着修能书颜一同赴宴。
献恭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光因为封疆之事,更因为凛然的身孕。此刻凛然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献恭早已盼着是个男孩,好好教养,弱冠了封个越王为国家守边疆去。
清夜寒月,微雨风华。
觥筹交错之间,献恭渐渐有些醉了,嗤笑着对正在舞台中央吃果子的念理招手道,“念儿,到舅舅这里来。”
“去吧。”书颜起身为念理整理了一下衣服,拍了拍道。
念理听罢扔了果子,在众长辈的目光下跑进了献恭的怀里。献恭带着酒气,指了指凛然的小腹,将蓄谋已久的想法托出,问道,“念儿,你告诉舅舅,你凛然姨娘这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我要弟弟。”
烛光渡影,念理奶声奶气道。
殿中众人听罢,响起了一阵笑声。
献恭哈哈大笑,高兴地追问道,“念儿为甚么想要弟弟啊?”
“我想同弟弟玩儿。”念理继续童言无忌。
“那这弟弟…做你未来的夫君怎么样?”献恭摩挲着念理的背,目光炯炯,道。
“我不要。”
这回念理却没有顺着献恭,竟语出惊人了。
“真不要?!”
“不要。”
献恭听罢竟然不恼,只慈爱地看着念理,半晌,方向台下的书颜笑道,“听听!菀青,不愧是你女儿!天底下只有你们母女二人敢回绝朕!”
千支烛光照着书颜的脸,她掩帕而笑,道,“念理怕是连夫君二字是何意思都不知道呢!皇上何必那么急?!”
献恭道,“就是要在她不知道夫君是甚么意思的时候先把她骗过来!当年她父亲是怎么骗走了我们李家的公主的?如今骗个丫头回李家,倒像是我们占了甚么便宜似的!”说罢又不死心地向念理问道,“念儿,舅舅再问你一次,凛然姨娘肚子里头的,可是未来的越王,你不要吗?!”
“不要!”
“不做越王妃?”
“不做!”
“不做一国之后?!”
“不!”
献恭追问越发得紧,念理回绝得便越发得坚决,这下弄得献恭有些尴尬,轻轻斥道,“那你要甚么?!”
念理环顾四周,目光越过书颜,落在了如意身上,直呼道,“我要皇爷爷抱我!”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坐在角落的如意头上。
如意生性不爱争利,又因为自己的旧事,一向隐躲,在军中朝中都是不受瞩目的那一个。这次的家宴也一样,只挑了个角落的位子,自顾自地喝,不想竟被念理的一声皇爷爷,惹来了众人的目光。
“念理欢喜皇叔。”书颜上前打圆场,笑道,“也是因为皇叔得空便来同念理玩。我们念理从小没有父亲,也是多亏有如意皇叔的怜爱!”
念理在冬茉的牵引下跑进了如意的怀中,念理熟悉如意,又见没了众人的目光,便大胆地攀上了如意的肩。
“如意,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福气,和这丫头这么投缘!”献恭见念理这般对如意无拘无束,不禁羡慕道。
念理同如意玩了会儿,书颜怕如意不能吃好,便剥了两个粽叶豆沙团子,道,“念理,母亲这里有小团子,甜甜的,母亲给你剥了两个,你玩够了便回来吃,好不好?”
“好。”
念理贪吃,又立刻松开了如意跑回了书颜身边。
宴饮得差不多了,献恭在搀扶下回了宫,众人一道跟着修能前燕夫妇到殿外观看烟火。
细雪翻飞,盐硝飘远,偌大的烟花爆着巨响开在夜中,照彻天际,寒风飞舞,火光将黑夜映成白天。
献恭没醉,他正坐在书房里,手边一封密报和一盏醒酒茶——他缘该是同众人一道看烟火的。
书颜带着孝城,穿过灯盏昏暗的长廊,径直进了献恭的书房。
“臣李书颜参见皇上。”
“臣宋孝城参见皇上。”
书颜行礼后落座,捧起一盏茶道,“怎么了,可有甚么要紧的事么?”
献恭暗笑一下,道,“我不过有些累了,不敢多闹,又有些事没做完,倒惹得你担心了。”
“没做完的事不是小事,”书颜发髻的碎流苏打在耳边,道,“我同宋大人愿做犬马。”
献恭满意笑了,而后转向孝城道,“孝城有多久没收到你父亲的信了?”
孝城在献恭面前不敢放肆,暗暗盘算了会儿,方恭敬道,“大概快有一年了。”
“看看。”献恭抽出那本密报,放在桌沿。
“这是密折。”孝城不敢接,道,“臣只能看父亲的家书。”
“朕许你看。”
书颜起身为孝城拿下密报,孝城道谢后放敢打开看了起来。
烛光明明,映着脚边的炭火,照在孝城渐渐凝重的脸上。
“李啸兵败襄城,退守百水城?”
“是。”献恭不动声色,道,“还有呢?”
“鹿…”
“鹿甚么…”
“鹿家军…还在抵抗。”
孝城不敢多言,暗想齐王真是陷进秦国去了;书颜沉不住气,抢过了密报来看。
献恭不慌不忙,喝了口茶,方向孝城道,“朕记得你当初来燕国的时候,是同鹿亦真一起来的。”
“…是。”孝城不愿回想,只微微颔首。
“鹿亦真那件事,是朕错了。”献恭道,“当年朕年轻,气盛又有心性,她一个弱女子,乱世之中没有回母家求庇护,而是孤身北上,为夫为国请罪。朕,朕反而迁怒于她。这件事,终究是朕错了。”
孝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细细辨着献恭的话中话;她的忠心与勇气终于让献恭明白,她没有白死,李婉儿也能活得很好。孝城深深感触,《轮台罪己诏》,却又感叹,即便知错如何,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那个明艳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武帝无论怎样思子,卫太子都回不来;献恭无论怎样认错,鹿亦真也活不过来。
但孝城不敢怨更不敢说,只低头不言语。
书颜拿着密报,读着上面的内容,短短几句不足百字,是宋青冒险送来的,“…青知万事皆李青凌起,但上忌意气,与兰陵吴郡合为上。与兰陵吴郡合为上。他不想打秦国吗?”
“秦国现在大半在齐王手上。另一小半有鹿家军在抵抗。”献恭不光有宋青,他还有雀鸟司,秦国的实际情况,他比宋青更清楚。
“当年圣祖定天下后,异姓程王谋反,鹿家被牵连,只留了一个凌烟阁赤忠侯的空衔。”献恭挑了挑桌上的油灯,娓娓道来,“不想出了鹿亦真这么有貌有才的人,与临江王许了做世子正妃的婚约,鹿家因此得了在秦国修渠的差事。秦国的渠事关农桑,更关乎战事,鹿家的少爷,也就是鹿亦真的哥哥鹿元也,渐渐开始掌控秦国的漕运,最后更是在临江王的授意下建了鹿家军。”
“这鹿家军,是当初兴帝明令不许的,不想如今,竟成了秦国的关键。”
“皇上要劝降鹿家军?”孝城虽比不上他父亲,但这几年来陪在林修能身边,有些事情还是能明白的;缘来说甚么杀鹿亦真有悔是假,劝降鹿家才是真。
“是。而且,这件事需要你和李婉儿去做。”献恭抬头,不等孝城的怨恨,正视着他的墨色眸子道。
“你肯吗?”
当然不肯。
眼前的人是不由分说杀了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的人,自己怎么可能为他卖命?!
“皇上说得对,您错了,您不该杀死鹿亦真的。”孝城回应献恭注视的目光,道,“我也错了,我不该对鹿亦真有所爱恋。她毕竟是鹿家的贵女,临江世子妃,我只是一介草民。”
“位卑未敢忘忧国。”
油灯的火放肆地燃烧着,孝城颔首道,“臣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为皇上送来密报,是为忠;臣寻父路,是为孝。自古忠孝不易两全,但臣自幸能两全。至于鹿亦真,她有她的命,李婉儿也有李婉儿的路。”
“皇上,臣愿意。”孝城下跪道,“臣愿意带着秦国郡主劝降鹿家军。”
“好!这个恩情,是朕欠你的。等天下大定,鹿家和李婉儿,富贵的日子逃都逃不开!”
“谢皇上。”孝城颔首道,便告辞出门了。
书颜正欲起身却见献恭神色异常,便暗暗坐下,坐等孝城走远。
廊上的灯被风吹灭了几盏,宫人们手忙脚乱地重新点燃,过了许久书房里才静下来。
“盼了许久的家宴不饮佳酒,不赏烟火。皇上定是有要事。这要事看来也不是让宋孝城劝降鹿家军这么简单。”书颜一口饮尽茶水,道。
“颜儿懂我。”
“甚么事?”书颜问道。说罢便遣散了宫人,走到献恭身后,抹了薄荷脑油,为献恭按着太阳穴:从前她只为振理这样服侍过。
“颜儿怎么看待梁王叔?”献恭思考良久,方问道。
“恭儿为何问这话?”书颜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怔住了,脑袋嗡嗡的。
“这是宋青的上一封密报。”献恭又抽出一封信,道。
宋青和探子的密报献恭不会让书颜看的,所以有些事情书颜不知道。书颜急急地夺来那信,细细看起来,而后道,“宋青本就是越王的心腹,不信任梁王也是情有可原的。”
献恭听罢点头,却又道,“但从另一处说,身为越王心腹,知道一点其他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
“恭儿是说…但是口说无凭,单单宋青一句话就要怀疑大周的一位王吗?”书颜不愿相信,为梁王开脱道。
“那加上这个呢?”献恭又拿出一份折子交给书颜,“萧东卿密报,送来燕国的盐被梁王扣下了。”
“雀鸟司怎么说?”书颜问道。
“一样。”献恭道,“萧东卿没有撒谎。”
书颜低下头,若是萧东卿撒谎那也是大事。这一年多来萧家给了燕国不少军需,作为回报,秦镇和中央军正协助萧东卿整顿吴国和蓬莱。书颜问道,“是梁王扣下的,还是他手下不知礼数的人?”
“梁王亲自下的令,被扣的,是霍子儒。”
这霍子儒是渔阳霍家的,缘是灵皇后明绾心家族的姻亲。天京事件中,主系天京霍家被灭,只有少数几人逃了出来,跑到了祖家渔阳霍家,林修能的妻子霍前燕便是路上跑丢了来燕国的。这霍家为报愍皇后提携之恩以及看在未来燕王妃的面子上也送了不少军需来燕国。
“天命靡常,如果梁王要反…那便是要打天京了…”书颜皱着眉头,道,“舒蓁和明启冉在天京,不如,悄悄送信问一下他们?”
“可。”献恭点头道。
舒蓁是舒显的儿子,和献恭算是表兄弟。当年舒显带兵驻守摆夷,把儿子也带去了,此后父子二人一直留在了边关蛮荒之地,只有愍皇后薨逝才得以回京一次。献恭登基后百越一直没有安分,贪着阳阿的地和平陵的粮,舒显只得一边压着摆夷,一边防范百越。后来舒显见儿子长大,却空有武艺,便请书一封派儿子北上燕国,献恭见到舒蓁后便遣了舒蓁在天京念书,同明启冉一道。
“那萧九仪的事不能耽搁了。”书颜道,萧东卿那里必须要给一颗定心丸。
月冷灯尽。
书颜收起密报,道,“天色晚了,皇上早些休息。皇上是天命所归,咱们定能早日回天京的。”
献恭听罢颔首。
出了书房,见前殿的烟花未散,书颜便直直地朝着前殿走去,想着这么多人念理该是闹着没睡,自己也好哄她睡觉。正想着却同一个黑影撞了满怀,借着顶上的残灯一看,竟是李璂。
“参见帝姬!”李璂收起慌乱,颔首道,“在下迷了路,正愁着,不想冲撞了帝姬!”
“没事。”书颜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失态,盈盈笑道,“燕王宫大,你刚来迷路也在情理之中。同我一起走吧,可别错了路叨扰了皇上。”
“是。”李璂颔首道,“我方才经过一小屋,里头有人在叫,那是甚么?”
书颜微微愣住,嗤笑道,“是些硬骨头。”
“我听说皇上收降了不少匈人。”李璂好奇道。
“是。”二人穿过落着残雪的小花园,书颜问道,“你们会收西夏人吗?”
“也会,多是老弱之人。”李璂颔首。
“我哥哥林修能是未来的燕王,他母亲是西夏人。”书颜开始闲聊道。
“怪不得,”李璂笑道,“眉眼有些熟悉。”
“但他从小长在燕国军营里,对西夏甚么都不知道。”书颜道。
“缘来如此。”李璂颔首道。
二人有说有笑的,一同走到了烟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