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
“我出身在天京九重城,我的母亲,是废妃胡氏。”
我的母亲,是废妃胡氏。
只一句话,就将二人的心里激起了万千巨浪。
书颜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他。
单薄的白色长衫,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副少年的模样,脸庞消瘦,有着和献恭一样的眉眼。
这张脸,兴帝和他的儿子们都有这张脸。
书颜的思绪回到八年前,那时的自己还是骄傲的燕国公主,带着玩世不恭的心跟随着父亲带兵进京勤皇。
既然是勤皇,那便要有被翻下水万劫不复的人,而那人却不巧,正是婉妃胡氏,也正不巧,是眼前这位李如意的母亲。
书颜不记得了,婉妃胡氏伏法的时候,那个小皇子到底死没死?
她曾经站在这件事的中心。
但是,一个赌输了的妃子的孩子,他的死活,书颜真的没有心思和功夫去管。或许当时的她少在天京闹一次,或者少同献恭比试一次,她就有时间去关心一下,至少现在能知道眼前的这个如意究竟是真还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他是来寻仇的吗?
当年的太后,可是直接把胡家和所有同气连枝的家族全部灭门了。
献恭却没有书颜的焦急,他心中的浪拍崖翻岸后反而又寂寂了。
献恭笑道,“难怪觉得你熟悉。你特别像皇爷爷,你知道吗?”
献恭的反应显然也惊了如意,他不说话,只默默听着,听着献恭讲他遥远记忆里的人和物。
而那些人和物,本该也是要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
“我的皇爷爷,就是兴帝,也是你的父亲。”献恭望着被雪光照亮的如意,平静道,“你出生时,他已经很老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他?”
“你还长得像我的父亲,愍帝,和我的哥哥,灵帝。”献恭平静道,“你是我们李家的人。皇叔。”
一声皇叔千金重。
“我是罪人,我担不起皇上一句皇叔。”如意心明眼亮,却谦卑道,“九重城的事,我都忘了。”
忘了,他都忘了。
“那为甚么?”书颜没有献恭的沉着,惊呼道,“那为甚么要露身份?为甚么不藏在军中?你们是从九州各地招来的孩子,身世底细不会查那么仔细,你不说,根本没人知道!”
窗外的天际飘来一阵异风,书颜动动脚尖,眸色异样,道,“你知不知道你是罪人?!你是害死了兴帝的人!当年你出逃太后却不肯追你治你,你如今为何要回来?!难道要再害死皇上吗?!”
“菀青!”献恭制止了书颜的无礼,他盯着如意的神色,心中已明大半,道,“你母亲胡婉妃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如意不过碌碌尘寰中人,知道的,也只是人世间的事。”如意道。
“你知道一些其他的。”献恭戳破道,他喝下手中的药,远处的山上传来了闷闷的冬雷,献恭忍着口中的苦味,道,“不然你不会这样来表露姓名的。我也知道你不会害我。你若是想害我,当时就该出手了。”
“是。”如意正视献恭的眼睛,道,“我想知道,我母亲,究竟有没有杀我父亲。”
“恭儿!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书颜急道。
“没有。”献恭阻止书颜道,“没有。兴帝的死,是意外。”
细碎的风声钻进屋子里来,献恭道,“但他确实死在了水烟宫,而你母亲,也确确实实想借齐王的力量扶你登基。”
书颜站在如意的身后,周围烛火昏昏。
第一次,她第一次静静地听着献恭讲述那段八年前的事,那段被献恭和太后,还有她和她父亲掩盖掉的真相。
“兴帝如何死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在了水烟宫,只要不是你登基,你母亲永远都摆不脱妖妃的罪名。”献恭道,“同,合,德,名。所以她想到了让你登基,正巧她又是齐王进献的家人子,以你之名传书齐王带兵进京拥立你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我母亲,愍皇后,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儿子筹谋。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不堪,但是……你要明白,你母亲为了你能犯上作乱,我母亲也能为了我哥哥犯上作乱。”献恭轻笑,而后道,“我母亲和你母亲的不同,只在于她赢了,她赢了御林军,她赢了燕王,她赢了九州。”
是,她赢了,但她输了儿子。
“所以她可以当太后,受万民敬仰。”
“我母亲,”如意低沉着头,噙泪道,“真的没有杀了我父亲?”
“没有。”献恭道,“在我看来,她没有动手的理由。当时你年纪太小,她不会那么傻的。”
如意听罢,目光眺过献恭,凝视着远方的开始聚集的乌云,眼泪流下,暗暗低语,犹如重生一般。
屋子安静了许久,待如意平静后,献恭方道,“我方才回了你的问题,现下该是你回我的问题了。”
“皇上请说。”如意接过书颜递来的帕子,微微欠身,颔首道。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献恭言简意赅地问道。
“我记得,确实死了一个小孩子。雀鸟司的人不敢瞒报的。”献恭不慌不忙地补充道。
雀鸟司,外人看来只是九重城的鸟雀饲养之地。实际上,是掌管情报的司,承景登基后,由太后直接掌管,但是当时的献恭想要插一手并不难。
“死的是刘妈妈的儿子,他与我同岁。”如意眼中隐隐闪烁,道,“我们差别不大。”
“是吗?”献恭抬抬眼皮,隐去心中的颤栗。
“是。”如意颔首道。
“要为他报仇吗?”献恭问道。
窗外响起一声雷响。
“我连母仇都不敢报,何况兄仇?”如意反问道。
“为甚么不敢报?”献恭不动声色道,“愍皇后杀了你母亲,我和灵帝又占了皇位,为甚么不报仇?”
“这天下不是我的。”如意道,“皇上方才说了,我母亲犯上作乱…这一点,不容争执。灵帝名承景,意寓承天景命,帝位从兴帝传给灵帝,再由灵帝传给您,没有任何不妥。更何况,您说杀了您?”如意抬头笑道,“杀了您再惹得九州大乱吗?您方才叫了我皇叔,如意斗胆…我既是皇家的人,就不该愧对天下。”
“读过书了。”献恭心中赞许,面上无色,道。
“保姆刘氏,也是通识达礼之人。”
“读过书,有大体就好。”献恭终于绷不住了,微笑道,“皇。叔。”
“不敢。”
“颜儿,”献恭开始招呼书颜道,“见过皇叔。”
“恭儿?!”
书颜显然没有献恭的手腕和考量,竟惊得说不出话来,暗暗纳闷献恭怎么了?竟然认了李如意?!
那可是李如意啊!曾经差点被献恭和太后杀死的人!
为甚么献恭信他?仅仅因为他救了献恭的命?还是他方才说他不会为母报仇?!
书颜不信,移门灭族之仇,太后记了那么久!
将心比心,自己父母和哥哥们的仇,她也是从来没忘过的。
书颜不解,“恭儿?!”
“菀青。”
献恭威严道。
书颜见了,只得福身道,“李书颜见过皇叔,皇叔…安康。”
“不敢当。”如意作揖回礼,而后又向献恭颔首道,“既已问明白,如意便没有再呆着的理由,还请皇上公主不要多想,今日之事如意不会告诉任何人。今日…只是如意邀功心切来的。”
如意说罢,敛去的少年的锋芒,垂手站立,直到献恭示意,方退下出门去了。
“恭儿信他?”书颜接过献恭的药碗,惊道,她的动作太大,扬起的风扑灭了手边的烛火。
“信。”献恭不慌不忙地点起那火,道,“他救了我。”
“他是胡婉妃的儿子!”书颜道,“他早就该死在九重城的!只要他在,母后就不清白!”
何止太后不清白,承景,献恭,燕王,书颜,连带着后面上台的明霍二家,通通都不清白了。
这个道理书颜看得明白,献恭更应该清楚。
“母亲没有想让他死。”献恭微微一笑,道,“母亲给他赐姓了。只是他逃走了。至于胡婉妃的事,只要我在,他就翻不了这个案。”
“可是恭儿,”窗外野云昏昏,天将欲雪,书颜道,“不管他说甚么做甚么,我都不信他,我不想他在恭儿的身边。”
“他是李家人,他得在我身边。”献恭道,“这天下已经不剩几个李家的人了。”
“恭儿?”书颜踌躇两下,方道,“恭儿是不是不能下这个手?颜儿明白的,颜儿愿做恭儿的暗箭…当年皇兄有恭儿,如今恭儿就有我…恭儿?”
“菀青!”献恭瞠目阻止,斥道,“我说过了,他是皇叔!我派人暗杀他已是不仁,他却不恩将仇报救我一命!颜儿!颜儿想想啊!当时多危险啊!他在暗我在明!外头又有匈人包围!他想杀我我根本不能反抗!”
“他…没有…”
“对。就冲这个,我信他。”献恭道,“而且…活着的李如意,比死了更好。”
“那…”书颜思忖片刻,方退一步道,“我也要在恭儿的身边…”
“你是帝姬,自然该在我身边。”献恭笑道,“快拿颗糖来,你可苦死我了。”
“是。”书颜颔首道。
第二日,雪霁。
李如意是兴帝之子的消息传遍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