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四年二月,宛城的公主府,书颜房门外,站了一排从燕京请来的稳婆。
宛城的稳婆和巫医,献恭和赖妈妈是不敢用的。
书颜忍着腹痛,却失声喊着林修能的名字。
林修能又闯祸了。
那是新征来的一对兄弟,是从秦国逃来的,一路北上无所托依赖,只得投奔了燕军,如今一人留南,一人在北。
但这两兄弟可不像是甚么省油的灯,新来的北兄弟显然不清楚书颜在军中的地位,竟将听来的丑话到处宣扬,又当众给了修能难堪。
林修能因此在军中对他大施暴行,彻底惹了军中的不服。缘本修能作为半个西夏人,却能继承大周燕王的王位——军中不乏愤慨当年西夏侵占九州的忠士,亦有从前被西夏人驱赶至燕国的关外人,这些人缘本就有些不满…如果修能是他们心目中有谋有智的燕王形象的话或许能取长补短地服众…但修能偏偏不是…
平常献恭还能压下来,但这次确确实实是修能犯了大错…不服之人举着火把聚集在了献恭帐前,献恭才不能不罚以平息军中的不满和流言。
宛城城外的十里青草地,成了众人围观修能受军杖之刑的场地。
二月的风还带着肆虐的寒意,却将枯了一季的荒草吹成了青色,碧油油的青草长盛天,载着清风泛起涟漪——大家都说今年是一个暖冬。
众目睽睽的刑场,是为了让军中人都明白,献恭身为大周皇帝,对待军中众人都是平等的,绝不姑息任何一人!
而献恭更明白,他们此刻的服众比日后修能的威严更重要。
五十军杖后,修能倒在了漫着血的青草地里,书颜也挣脱了卫兵的拉扯冲到了修能的身边。
但书颜并没来得及伤心太久,就被肚子里踢打的孩子给踢倒了。
她要生了。
书颜抓着身下浸着修能血的青草,痛苦万分。
周围都是围观的男人,唯有摘星发觉了异常,赶忙报告献恭,献恭立刻停了刑场,带着书颜回了宛城。
赖妈妈把房间的蜡烛都点燃了,屋子里亮了起来,又有些热了。献恭抬袖,手上的鲜血映着琥珀的烛光,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修能的血,还是书颜的血。
献恭夺过白芷递来的帕子,抬手擦去书颜额头上的汗。
“恭儿…”
“颜儿…菀青,朕答应你,”献恭下令道,“你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朕就不责罚林修能了。”
“皇上…恭儿…”书颜稍稍安心些,但生产的恐惧又迅速向她涌来,书颜道,“我好怕,好怕,我好想振理…我想要父王。”
“颜儿…”献恭道,“我在这里,不要怕。”
“皇上,”不等书颜回话,赖妈妈端了一碗苦药并两颗黄糖上前道,“公主要生了,还请皇上挪动尊驾,在外头候着,这里头,血气重。”
“颜儿,”献恭望了一眼身后的外屋,对书颜道,“你听好了,这孩子是白振理的,你必须母子平安地生下他。你生下他,林修能的罪我也不深究了…”
“恭儿,我疼,我真的好想他…我想他…”书颜拉着献恭的衣襟不肯放手,哭泣道。
“生孩子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献恭安慰道,“你想想母后,她生了五个孩子…”
是啊,她生了五个,但最后只有承景长大成人了。
献恭又道,“你想想你的燕母后,她有四个儿子…”
是啊,四个儿子,统统战死沙场,就连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个都在指兵督战。
“恭儿…若是待会出了甚么乱子…请恭儿一定,一定要留下这孩子…恭儿不必管我,不必管我…”
“颜儿…”献恭忽而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死在血床上的女人…
献恭在书颜面前呆不下去了,只得道,“白家的孩子一定能平安出生的,颜儿你也能平安的…你想想,若你不在了,修能又犯了甚么错…”献恭将书颜额头上被沾湿的碎发掀开,强颜道,“我一怒之下要杀他怎么办…不就没人来救他了…”
“好。”书颜松开献恭的衣襟,低声答应道,她艰难地摸摸肚子,将目光投在头顶的石榴百子帐上,又对献恭道,“恭儿,我好好生孩子…但恭儿不要走远,我一个人…会怕…”
“我不走远,”献恭笑道,“我在外头,我和凛然都在外头,好么?”
“好。”
暮色斜阳,万物皆归长寂,唯有书颜的屋子是亮堂堂的。
这屋子似乎将宛城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那夜的城中人如果出了屋子,仰望苍穹昊宇,就能看见如同被燃烧的公主府,更能听见顺着寒风而来的尖叫。
书颜的哭叫声是夜幕落下后开始的。
献恭盘腿坐在外屋,身边是一脸惊恐的凛然,献恭本想安慰她…可是,现在的他怎么可能安慰别人?
他也在害怕,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当年的她为了儿子而死在了血床上,为甚么这事今日就不会再现呢?
再细细一想,当年她是在九重城东宫生产的,拥有天京最好的御医,更别说她的身边还有已经生产过五个孩子的舒良娣了…而现在的书颜呢?她纵然有了自己所能给的一切,但比起愍帝和良娣能给的,实在太少…更别说书颜生产前还受了修能之事的刺激。
献恭眉头紧皱,他的头垂在两手之间。
奇怪,他竟又想到了鹿亦真,那个死在自己身下的女子。她是献恭的堂嫂,她仿佛也有过孩子…但孩子没能活下来…那么她带来的那个女孩还活着吗?仿佛是叫李婉儿,是自己当时念在书颜母子所以才留了她一命…等等,自己究竟为甚么要杀鹿亦真?如果鹿亦真还在,书颜的叫声会不会小一些?鹿亦真究竟是没有错的,是不是?鹿亦真那样善良,又那么聪慧,她一定会帮助书颜的,是不是?
“摘星。”
献恭抬起头下令道,“传旨下去,封,李青凌庶女李婉儿为秦国郡主,由燕王夫妇抚养…还有,把白佑找来。”
“是。”摘星颔首道。
疾风裹挟着思悔穿过窗棂和明纸,白佑带着盔甲行走的声音步到了献恭面前。
“臣白佑参见皇上,淑媛娘娘!”白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知道书颜在里头生孩子,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惨烈…自己的妻子,生产过四次,有过两个孩子,她也是那么惨烈吗?
“赐座。”献恭没精打采道。
白佑胆战心惊地坐在了一旁的木凳上,一名侍女端来了一杯茶。
“白佑,你听见了吗?”
屋中唯有书颜的哭叫和铜壶更漏的声音,忽而又传来的献恭那毫无波澜的声音,献恭道,“那是菀青在生孩子的声音,那是你们白家长孙来的声音。”
献恭说完闭眼长叹,身边的凛然却已经吓成一个筛子了。
“皇上!”
那侍女端来的茶,是凉的。
“朕不明白…”献恭继续冷言道,“为甚么李家的帝姬一定要给你们白家…生一个孙子?如果这是个女儿怎么办?朕不能没有私心…”献恭抬眼正视白佑道,“菀青在里头叫成那样…朕也不能不怕…”
“皇上!”此刻白佑已经明白了献恭的意思,手中端着沉甸甸的凉茶。
白佑跪下哭泣道,“白振理是臣的长子,但自幼不羁,本就不想让他继承家业的…怎量他心思不小,竟让公主亲睐于他,才得见天颜…公主金枝,实在不愿为白家屈尊降贵…更何况…如今公主是先代燕王独女…林都尉若想承继王位…必须要有公主襄助…皇上!白家的孙子没了不要紧!但是公主不能有闪失!公主事关国事!请皇上一定要拿捏得住!”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献恭不曾想过,自己为何会这样?
自己是甚么时候在世间染了这一身尘灰?
献恭抹去眼角的泪,起身扶起白佑道,“爱卿请起。爱卿,你我是亲家,不必行此大礼。”
献恭将白佑请回他的位子上,那侍女又跑来了一趟,换了一杯热茶。
绿针银毫在水中上下浮动嬉戏,忽而众人的身边渐渐安静起来,安静得让人害怕。
献恭觉察出异样,立刻起身道,“白芷!为甚么没有声音了?颜儿呢?!”
“公主不好。”白芷跑出来道,“公主疼晕过去了。此刻赖妈妈正用参片吊着呢。”
“颜儿!”献恭欲进屋却被白芷拦下了,他望着一盆端出来的的血水,道,“白芷,告诉颜儿,告诉她,就说林修能醒了,他没事了,让她安心生产!”
“林都尉真的醒了吗?”白芷看穿了献恭的心思,问道。
“你别管,先去!”献恭道。
“是。”白芷颔首道。
“颜儿…颜儿…”献恭倚在门前,哭泣道,“你不能走了…你不能再走了…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啊…不要一个人…”
“皇上。”软玉凛然起身扶起献恭道。
“凛然。”献恭靠在凛然的身上,他的手拂过凛然的脸,还好,还有他还有凛然可以靠着。
书颜是在这夜的凌晨生下孩子的。
当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缕薄紫色的烟云后,那一声婴儿的啼哭,犹如一道曙光,将众人紧绷了一夜的气氛和解,终于可以活泼起来了。
“颜儿!”献恭趁着众人一个不注意的机会,便冲进了书颜的屋子,在众人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跑到了书颜的床前。
书颜微微睁开眼睛,目光垂在献恭身后的烛火上,模糊一片。献恭唤着她的名字,书颜的耳边响起孩子的哭声,她的目光渐渐清晰,最后终于看清了身边的献恭。
“恭儿…”书颜已经被折腾了一夜,孩子的出生让她如释重负,她虚弱地喊道,“恭儿…”
“颜儿!颜儿!”献恭见书颜已经醒来了,高兴道,“孩子平安降生了!是个女儿!是你和白振理的女儿!”
书颜的身下湿漉漉的,让她觉得不舒服。
她靠在自己的软香枕上,盯着帐上的石榴百子,虚弱却又不甘道,“是个女儿?怎么…怎么是个女儿?”
“女儿也好!”献恭高兴地安慰道。
书颜瘫软在床上,她已经被这个女儿折腾地没有力气了,任由嬷嬷们给自己换衣服和床褥。
她身子疼,心里更是空荡荡的。
是个女儿。
她没有料到自己会生一个女儿…
但是现在,偏偏,是个女儿…
一旁的献恭却高兴地从白芷的手中接过孩子,抱着那孩子不愿放手,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一般。
产房里飘着浓重的血腥气,人来人往的嬷嬷们端着血水。
透过轻纱薄帘,书颜能隐约看见跪在屋外的白佑。
献恭方才在屋外陪着书颜生产陪了一夜,但此刻却是没有丝毫疲倦,正在稳婆的指导下兴奋地给孩子擦着身子。
献恭笑道,“颜儿真不看看吗?”
“是个女儿…”
“女儿怎么了?女儿也好!女儿安安静静的…可见白振理疼你,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受苦!”献恭笑道。
书颜流下一颗泪,转过头不说话。
“颜儿!你若真不欢喜这孩子,我便把她带走了!”献恭在赖妈妈的帮助下把孩子放进又软又香的丝帛中,笑道。
“恭儿!”书颜怨道,自己刚刚生完孩子,怎么能就这么把这孩子直接拱手呢?自己折腾一夜到底是为了甚么?
“那不赶紧抱抱?”献恭笑道。
书颜手上没力,由白芷青葙抱着起身,在明晃晃的烛火中接过这个孩子。
她有着有如初生的太阳那般的脸庞,粉白粉白的颜色,面容上有着一圈细小的银丝。
也许是书颜双手没力又不会抱的缘故,那孩子竟然哭得厉害了起来。书颜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她向赖妈妈投来了求助的目光。赖妈妈却是笑着摇头,献恭更是在一旁垂手等待着书颜的反应。
书颜回忆起方才的献恭,学着他的样子抱着,又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不让自己那么累,她轻声哄着,又拍了拍她软软糯糯的身子,她才开始安静下来。
“颜儿,”见书颜搞定了孩子,献恭便从一番诗书圣训中遨游上岸,问道,“可有想好甚么名字吗?”
书颜嘴角扬起一丝笑,怎么会没想好名字呢?
书颜道,“念理,白念理。”
屋内的烛火闪闪,献恭温雅地笑道,“好,就叫念理,好名字。”
献恭又转身向众人道,“今日菀青帝姬诞下女儿,朕甚欣慰,朕已决定,”献恭顿一顿,而后笑道,“封白佑将军嫡孙女白念理为公主,封号…就叫武安!”
“皇上…”书颜道,“武安,是您的年号…”
“是。”献恭道,“朕要让天下臣民知道朕对这孩子的欢喜!”
“皇上!”屋外传来声音,白佑的话透过纱帘,飘了进来。
白佑道,“先祖有令,异姓不封王,无功不封侯!这孩子…”
“王和侯而已,不是公主。”献恭笑道。
“皇上此言差矣!”白佑道,“公主乃是王的嫡女的封号!这孩子姓白,万万不可上封公主!皇上若欢喜,大可收为义女,养在膝下,此等殊荣也是白家的荣光!”
“白佑,”献恭笑道,“这主意好!朕不光要封她作公主,还要收她作义女!”
“皇上!”
“臣李书颜谢皇上恩典!”书颜知道白佑还要推辞,便朗声道,“臣也替女儿谢皇上恩典!”
“你欢喜就好。”献恭俯身向书颜道,“你好好照顾她,我先回去休息,你若还怨她是个女儿,我便立刻把她抱给凛然。还有,林修能没事了,霍前燕在照顾他。”
“谢皇上。”书颜将念理贴在胸前,她怎么会嫌弃她只是女儿呢?这可是自己和振理唯一的孩子,她把自己折腾了一宿,可是自己,却对她没有半分怨言。
献恭拉着凛然出了屋子,路过跪在外屋的白佑时,献恭低下身道,“朕先前对不起她,封一个公主,保她后世安稳,你就接受吧。等菀青睡了,让赖妈妈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你们面上是君臣,里子还是祖孙。”
“臣谢皇上恩典!”白佑颔首道。
献恭语罢便离开了,屋外的天,已经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