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重物如同悬崖边的落水巨石一般,向书颜压来。书颜用力推着,却还是喘不过气来;她如同被碣石压进了深渊之中,周身湍急的水流冲刷着她的四肢,书颜哭泣着踢打抵抗。
恍惚间一道寒光闪现,雅悦的脸出现在黑暗中,渐渐的,那张脸变了,变成了林修能。
“颜儿!颜儿!怎么了?!”修能冲进屋子,将在床上挣扎的书颜抱起,奋力摇醒她,“怎么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书颜凄惨地在修能的怀中嘶吼。
“没人过来了,颜儿,没人过来了!”修能心疼地喊道。自从那晚把书颜带回来后修能便没怎么休息,纵然先有冬茉,后有赖妈妈,但他还是不愿离开书颜,一直守在房门口,这次他又是第一个冲进来的。
哥哥温柔的声音飘在书颜的耳边,“没事了!哥哥在呢!哥哥在呢!”
“修能哥哥!”书颜终于被惊醒了,修能心疼地擦去她额头的汗,再耐心地把一缕缕的湿发顺干净。
“颜儿!”又一个身影飞快地穿过敞开的房门,将门口煮药的烟再一次打乱了。
“妈妈!”书颜又哭着扑进赖妈妈的怀里。
“妈妈在呢!”赖妈妈心疼地把书颜抱在怀里,安慰道,“妈妈在门口给颜儿熬药呢!吃了这安胎药,颜儿肚子里的孩子才能长得壮实些!”
“他真的还在吗?”书颜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抬起头问道。
“在呢!”赖妈妈笑着轻揉几下书颜的肚子,又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那么多个稳婆看过了,怎么会有错?都说母子安稳!颜儿这回,是真要当母亲了!”
“颜儿可要好好的,我等着当舅舅呢!”修能拍了拍书颜的手,笑道。
书颜听了暗笑,轻轻抱住自己的肚子。
只可惜没能亲自告诉振理,明明那天是想告诉他的。
这是自己和振理的孩子,是自己和振理…书颜不笑了,振理已经不在了,自己的孩子啊,一出生就注定没有父亲了,振理也注定是与他无缘。
“是我对不起振理哥哥,”书颜趴在赖妈妈的身上哭道,“没能早早地生下他来,让振理哥哥也看一眼。”
“颜儿,”赖妈妈轻抚着书颜的背,慈爱道,“姑爷在上头看着也是一样的…他看了这孩子,必定欢喜。”
“我不怪他这么早离开我。”书颜道,“马革裹尸…我不怪他…只是可惜,他们父子之间,竟然这样没缘…”书颜趴在赖妈妈的身上,接受着她的爱抚,又叹道,“幸而有这孩子在,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颜儿…”赖妈妈怜爱地安慰书颜,另一边的修能却生起气了。他当然该生气,书颜是他违抗了军令,又带着燕国的兄弟出生入死救回来的,她却轻而易举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虽在军中长大,却也知道女儿清白之事的。”书颜道,“名节被毁,我亦不是能有脸活下去的人,现在这孩子…修能哥哥!你做甚么?!”
书颜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修能粗暴地一把拉起,拖拖拽拽地拉下了床。书颜因腿上有伤,又许是被拖下来的缘故,站不稳当,修能只得一把抱起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颜儿!林都尉!”赖妈妈始料不及,又因为是上了年纪的人,拖拖沓沓地追不过修能,只得在后头焦急地叫喊。
“怎么回事?!”白芷坐在门口看着药炉,却见着了抱着书颜疾走的修能,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已经走到了门口,正踏门而去。
“白芷!快去叫皇上!”赖妈妈倚着门道,“快去叫皇上!”
“林公子这是要带公主去哪儿呀?!”白芷扔下手中的小药扇,问道,“怎么慌慌张张的?!叫也叫不回来?!”
“不知道!”赖妈妈道,“好好说着话呢!林公子竟突然发狠了!你快去!”
“是!”白芷说罢福一福身便跑远了。
宛城的公主府门外,停了一溜烟的战马,是各处燕军传信用的。修能不理书颜的哭喊,直接扛她上马勒起马绳便跑,一直跑到了宛城南面的淇水。
七月的淇水怒水滔滔,像一匹匹烈马,从远方飞驰而来,在二人的面前咆哮。
二人的身后是青青的荠草和伫立在草中的巡逻燕兵——当他们发现修能和书颜的影踪的时候便一步不敢离地跟了过来。
书颜的青丝被吹乱了,遮住她久不见阳光的脸——惨白似月光。
“修能哥哥,你做甚么?”书颜被修能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她捂着肚子不敢动,只能抬起头无力地问道。
“颜儿,哥哥问你,这是甚么?”修能脸上强韧的肌肉跳起,他指着眼前浩浩汤汤的淇水,厉声问道。
“淇水。”书颜呆呆的,声音又细如蚊蝇。
“这又是甚么?”修能探下身,抓了一把青草下的黄沙土,问道。
修能身后的三足金乌正升到天穹的正中,日头从修能的头顶照下来,书颜已经看不清了哥哥的脸。
书颜不明所以,亦不敢语。
“颜儿,”修能低下身,跪坐在书颜的身边,收起他方才的怒气,苦口婆心道,“这是我们九州的土地。”
淇水上的狂风吹过岸边的两人,然后向着北边的荠草涌去。
“父王曾经同我说过,”修能抬头凝望着奔腾的淇水,道,“淇水北边也是我们九州的土地,只因当年圣祖无力北上,才会封疆淇水的。但我们如今在这里做的…”修能转头将目光落在书颜的身上,道,“不就是为了收复当年被攻取的失地么?你是在父王的军中长大的,你的梦想不也是驱逐匈人吗?书戟哥哥教你的那些武艺,不就是因为你想作男儿吗?”
是啊,书颜的泪忽而喷涌而出,收复北燕失地,不就是父王和燕系的先祖一直想做的吗?为甚么自己如今会忘记呢?就因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己不是曾在父王和母后的坟前说过吗?自己是要弯弓征战作男儿的吗?就像书戟哥哥那样…
“书戟哥哥…”
“书戟哥哥和父王没有完成的事,就让我们来完成吧。”
“修能哥哥?”
“我从来没想让自己做燕王。”
修能起身,任由面前的风吹乱自己的青丝,他凝望着远方。那是比淇水,交趾,中庭更远的远方,那里埋着和他留着同样血脉的第一代燕王,那里是燕国的京城,那个地方,被叫作燕京。
修能正言道,“你和皇上几次三番地同我说过,我都是不在意的。我当时在想,李氏子弟那么多,谁做都可以,只是我不想做。一是我无才无德,难承其任;二是我真的不想抢了书戟哥哥的位子…”
“所以我敢违抗皇命带兵来救你!颜儿!你是我妹妹,是父王曾嘱托我照顾的妹妹!而燕王之位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那东西比不过你!但是现在,颜儿!”
修能一身正气地站立在淇水边,而后深吸一气,仿佛是做了大决定一般跪在了书颜的身边,向着远方的燕京三叩三拜,而后正声道,“我,林修能!先代燕王李思慎之子,在此立誓!我自愿承袭燕王之位,驱匈人,着功勋,封北疆!以修能之命与燕国众魂起誓!今后只为封疆之事而战,不论情事!”
修能大口地说着他的誓言,冷风灌进他的嘴中。
立完誓后修能道,“颜儿,该你了。”
书颜抽泣着跪在修能的身边,她的手指抓着草下的黄土,黄黑黄黑的污泥渗进了她的指甲里。
书颜泣道,“父王,女儿不孝,没能力打败匈人,也没本事保住自己的清白…女儿让您在天上操心了,是女儿错了…”
书颜开始哽咽起来,修能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书颜继续道,“但修能哥哥说得对,女儿从小是想要杀匈人的,不能在这里停下来,女儿,愿意活下去,不为甚么,就为了您常说的李周的百年基业!父王!请父王在天上照看着女儿和哥哥!保佑我们,保佑大周!”
书颜说罢便投进了修能的怀里哭泣,二人的立誓之举落在了一旁的献恭眼里。
修能立誓时正巧是献恭赶来的时候。
毫无防备的献恭居然见证了修能立誓承袭燕王的时刻,献恭对修能的怒气竟消了三分。
“燕父王!”献恭跑到二人的身前亦跪下道,“四夷不灭,九州难安!儿子李献恭意欲先北收古长城,再南下百越,报灵帝之仇!请燕父王保佑儿子!还有…”献恭拉起身后侧的书颜,道,“儿子无能,害得颜儿守寡,更差点害死了她…和您的外孙…今日儿子起誓!以后必定照顾好颜儿!不轻易让颜儿犯险!燕父王,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保佑大周!”
“恭儿…”
“皇上…”
书颜和修能全然没有发现身后赶来的献恭。
书颜更是被献恭吓到了,几日没见,献恭竟也是憔悴成这样…是啊,自己被虏,献恭怎么会好过呢?更别说呼兰叛乱,他被围困在了宛城…献恭是皇帝,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以大局为重。
“颜儿,对不起,险些害了你,还有这孩子…”献恭道。
“一切都是菀青的错!”书颜的余光瞥见了献恭身边的修能,叩首道,“是菀青带兵不力,误判敌情,遇上匈人主力没有早早地逃跑…菀青罪孽深重,请皇上降罪!”
“皇上!”听到书颜请罪的修能立刻按捺不住了,不管不问地立刻插了进来。
“林修能!”献恭不忍降罪书颜,便拿捏起了修能,怒道,“朕不派人找你!你难道不知道要来请罪吗?!”
“皇上…”修能一听请罪,立刻泄了气,低声道,“是臣疏漏了…”
“皇上!”书颜立刻道,“林都尉是为了菀青才会违抗军令,私自出营的!这几日更是为了照顾菀青才忘了要请罪!皇上!请皇上饶了我哥哥!责罚菀青!”
“皇上!是臣的错!没有妹妹甚么事!她是臣的亲妹妹!臣真的不能丢下她啊!”
“林修能!”献恭不管书颜,只盯着修能道,“你打晕看守,私自出军!又违抗军令!你该当何罪?!”
苍穹千里,炎炎的日头照化了底下的三人。
“皇上!臣领罪!”修能颔首道,“臣领罪!”
献恭冷笑,指责道,“你知不知道菀青遇到的是匈人主力?!你知不知道单枪匹马的你根本打不赢?!”
“可是…皇上,林都尉,是大胜回来的…”
不知是身后的谁多嘴了一句,这下献恭却更生气了,起身怒道,“大胜?!这个大胜是祖宗保佑才得来的!是燕父王在天不愿看着你死!雅悦不死,匈人不内讧,你回得来吗?!更别说把菀青带回来了!你根本就是白白送命!”献恭深吸一气,继续道,“你怎么对得起朕?!怎么对得起朕苦心培养你当燕王?!”
“皇上,臣知错了!”
“当年交趾之战你私上淇山就该处罚!是朕太念着你的身份了!又念在白佑设局,便没有动气追究!如今你倒好!全然是照着自己性子了!”
“皇上…”
“菀青,你不要说话!”
书颜的求情还没说出口便被气头上的献恭给驳回了。
“皇上!”
身后那个多嘴的舌头又开始说话了。
“甚么事?!”献恭怒道。
“皇上!臣有要事禀奏!”叶风从人群中蹿出,将一块羊皮高高地举在头顶,道。
“待会儿再奏!”
“皇上!”叶风不懂献恭的怒乐继续道,“臣听闻!一同陪着林都尉去营救公主的人都没有来请罪!”
“是啊!”献恭不耐烦道,“所以朕才这么生气!”
“皇上,臣也去了!臣也同林都尉一样,没来请罪!”叶风高朗的声音在淇水岸边不散,他的脸上还挂着他一如既往的傻笑。
“那你来得正好!一同领罪!”献恭本就气,一听便更气了。
“皇上!”叶风匍匐到献恭的面前,道,“臣领罪之前,有一物要先呈于皇上!”
“甚么东西?!”
“安阳城及周边的地图!”
献恭沉默,书颜同修能亦是惊讶,怪不得叶风敢这般胆大,敢在盛怒的献恭面前耍宝,缘是有要物压身。
献恭道,“你哪儿来的?”
“是那日营救公主时,林都尉让臣拿的!”叶风捉到了献恭的沉默,知道这回自己做对了,便更大胆起来,笑道,“林都尉说,这东西是有用的!”
“林修能?”
“是!皇上!”书颜立刻接道。
安阳地图很重要,说不定可以抵掉修能的罪。
书颜接着叶风的话道,“那夜菀青虽是浑浑噩噩的,却也是听见了地图,驻军之类的言语!想来就是哥哥在同叶风说地图的事了!”
“林修能?”
“是的,皇上。”修能不安地支支吾吾道,“臣想着这东西定是有用的…臣是戴罪之人,自然要找功绩,来…将功抵罪。”
“那你怎么不早拿出来?”献恭冷笑,他了解修能,他不像是会有如此谋略的人,奈何身边两个助力…献恭只得从修能身上找突破口,便问道。
“回皇上,东西一直在叶风这里,叶风是准备…”
“你说。”献恭打断叶风的话,冷眼指着修能道。
“皇上,臣…”修能说道一半,触碰到了伸来的书颜的手,修能啧啧舌头,而后继续道,“是想请罪的时候再说的,奈何臣一直放心不下妹妹,便耽搁了…更没有想到臣会在这里遇见皇上,并向皇上请罪…事发突然…幸而叶风来得及时。”
“林修能,你救了公主,又带回来了地图…”献恭冷笑,却也知道自己不可太急,便不动声色道,“都是有功的,但是,违抗军令在先,更是打晕了军中看守!朕不罚你,难以向天下交代!”
“皇上!林都尉是父王的亲儿子,更是未来的燕王!还请皇上手下留情!”书颜立刻劝道。
“林修能!”献恭瞥了一眼书颜,收起怒气,道,“朕方才听见你的誓言了。你,当真愿意接过燕王的担子吗?”
“臣愿意!”修能颔首道,“臣愿意接下燕国,完成父王和书戟哥哥没有完成的事!”
献恭冷笑,而后道,“那以后别再向旁人抱怨朕一定要给你你挑不起的重担了!”
“谢皇上!”书颜修能同叶风三人立刻颔首道。
“朕还没说完呢!”献恭道,“死罪免了,活罪难逃!跟着你的那些弟兄,都还没有定罪…”
“皇上!”修能一听要责罚一同去的人,立刻揽下了所有,道,“他们是因为受了臣的诱骗才去的,和他们没有关系!且没有几人回来,还请皇上饶了这些回来的人!”
“哥哥…”
“这么说,你愿意替他们领罪?”献恭冷笑道。
“是!臣愿意!”
“林修能!”献恭收起笑容,瞠目道,“你别以为你是未来的燕王,朕就不敢用大刑?!”
“皇上!”
“林修能!朕罚你一百军棍,如何?!”献恭问道。
“皇上!不可以啊,皇上!”书颜立刻泣道,“平常五十军棍就已经能让人半身不遂了!何况一百?一百不是要林都尉的命吗?!”
“皇上!臣领罚!”修能不听书颜的哭泣,立刻颔首道。
“皇上!让叶风分一半吧!”叶风忽而又插进来道,“此事叶风也有参与,并且同林都尉一样没有及时向皇上请罪!皇上!叶风愿领一半!”
“皇上!臣也愿意!菀青虽是女流,却也愿意替哥哥领一半的军刑!”书颜听罢也立刻道。
“好了!”献恭挥挥手,宽大的衣袖拂过书颜和叶风的脸,献恭道,“一百军棍!林修能一人领罚便够了!”
“臣!谢皇上恩典!”修能不理睬身边焦急的书颜和叶风,独自一人笑着谢道。
眼看木已成舟,书颜看着眼前的献恭。
献恭不忍看书颜,最后道,“近日大战在即,菀青又有孕在身,实在不宜见血,朕先留着你,等空下来了,朕亲自赏你这一百军棍!”
“谢皇上!”
修能听罢又立刻叩拜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