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王是在即将飞雪之际大摇大摆地进入交趾城的。
这是献恭计划的一部分。
献恭封锁了任何有关凛然封妃的消息,这样大宛王就可以实施他缘先的那个计划——找一个大宛女子冒充凛然送到交趾的伊斜手中,以完成大宛和匈人的联盟。要换在先前,找不到凛然的大宛王对于这个计划是左右摇摆的:送,万一被揭穿就是亡国灭种;不送,又擅毁了和匈人的联盟,匈人便是怒起来便不好了。
献恭的出现最终定下了大宛王的计划,因为此刻若是伊斜发现了真相,背后也是有大周撑腰的。
献恭的另一个计划也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萧落木和振理各输了一次给伊斜后,献恭又派出了白佑和徐忏分次对黄仗进行拦截,最后均败走麦城。这加深了献恭对黄仗的欣赏,也加快了他的劝降,书颜在献恭的指示下送了两次书信给黄仗,黄仗也在第二封书信后有了回信。
献恭的五次失败使军中出现了一大批要求同匈人求和的人,献恭思虑再三,最后决定与伊斜和谈,日子就定在了十一月十六的晚宴上。
书颜穿了一身留仙的女装,裙子下摆缀满了米珠,头顶八宝金凤,耳边斜斜地插了一根绞丝流苏银花簪。
书颜起身上马车,却被振理拦下。
振理一脸忧愁地看着书颜,将一把匕首递给她,道,“颜儿,带着防身。”
书颜看了一眼正在上马的献恭,道,“振理哥哥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振理听罢不言语,只是一味地把匕首往书颜的手里送。
书颜道,“我跟在皇上身后,不会有事的。”
“姑爷放心。”白芷收下匕首颔首道,“奴婢会跟紧公主,不会有事的。”
振理看白芷收了匕首才安心回去,然后目送书颜和献恭的车队向交趾城慢慢走去。
三围山色一城前,残照入里。
车队和夕阳一道进入城中,慢悠悠地走在交趾的街上。
交趾是大城,城中更是茶楼酒馆围着高楼宫殿,街市招旗,鳞次栉比。虽然伊斜早已派人清了城中街市与行人,但书颜看得出交趾确是一个不会小于燕京的城市,想不到在这么北的地界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繁华之地。
书颜在殿前下车,献恭和修能下马。
献恭带着近身的护卫,他回头望望身后已经不见踪迹的军营,那里的白佑和徐忏已经武装好了全军,严阵以待。
书颜搭着献恭的手走近面前的建筑,她不敢搭着修能的手,更不敢与修能有眉目来往,她要与修能按照献恭计划的那样,二人是有过节的兄妹。
献恭捏捏书颜的手,书颜方回神,将心中的不安和恐慌按下,一步步走近伊斜所谓的宫殿。
说是宫殿却没有九重城那么高,但此刻这样的建筑足以压垮书颜的心。
书颜心弦紧绷,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鸿门宴。
这是伊斜设的一场鸿门宴,她偷瞥了献恭一眼,又暗暗叹气,自己知道这是鸿门宴,献恭怎么会不知道呢?但献恭还是答应了这场鸿门宴,醉翁之意不在酒,书颜明白,但是,太冒险了。
这和献恭擅攻淇山一样危险。
书颜抬头望天,或许现在出城还有机会,还可以回到自己的大营…西边的最后一缕残阳沉进了山里,那一带曾经是书颜拼命寻找献恭的地方。
书颜叹气,心静静沉了下来,逃不掉了,只能按计划走了。
“我听说燕王少年登基,不过是个垂髫儿郎,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书颜循声望去,是一位匈人穿着的老者,黄发慈眉,向这边作着九州的揖。
这就是伊斜单于。
他的身后环着近侍,或端盘,或执扇,或奉茶,就是没有一个是带刀的。
献恭对着伊斜相视一笑,然后解开腰间的长刀,递给了身后的萧落木。
“皇上!”萧落木见献恭要毫无武装地深入龙潭虎穴,不禁低声劝道。
献恭朝后凌冽一眼,而后不言一语地便随着伊斜进去了。
伊斜的宫殿不大,仅仅只有书颜的中庭公主府那么大。他们进的主殿便是今夜的宴所,白芷跟在书颜的后面,小步趋走着。
献恭落座,他同伊斜同坐主位,书颜挨着献恭坐下,白芷站在书颜的身后,修能做出不乐意的样子,挨着书颜坐下。
书颜环视四周,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宛王。先前他曾为了女儿凛然偷偷来过军营一次,那次是来送嫁妆的…这次…书颜抬眼望望伊斜身边的年轻女子——他是来送“女儿”的。那女子看着同凛然年纪相仿,又是一样的装扮,远远看去,这假公主倒真像是凛然。
书颜转移视线,无视大宛王的眼神,却迎面来了黄仗殷切的眼神。书颜举杯微微一笑,黄仗却不罢休,想起身举杯,却不料正巧伊斜宣告夜宴开始了。
伊斜到底是在战场上过来的,虽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说起话来还是顿挫有力的。
伊斜说罢献恭也跟着附和几句,伊斜又向献恭介绍了他们军中的人和客人大宛王,接着便到了喝酒看歌舞的时辰了。
酒过三巡后书颜知道是逃不掉了,便对身后的白芷道,“我有些热了,想出去走走。”
“奴婢陪着公主。”白芷福身道。
“不用。”书颜道,“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说罢便搭着献恭的肩起身,然后偷偷一个人从众人的身后溜出了殿。
伊斜的宫殿是同中庭的公主府一样的构造,书颜只走了两处便看出来了。她穿过花园的小径,跑到一处假山上远眺宴会的殿,献恭修能还在那里,书颜不知道,这个计划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书颜很欣慰修能这次没有鲁莽,或许是自己多次告诫的缘故,也或许是他终于答应要承担燕王责任的缘故。
“缘来在这儿躲着呢!”
一个声音从书颜的身后传来。
虽说书颜早有准备,却也是着实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难道见着为夫公主不高兴了?!”黄仗从书颜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笑道。
“我不高兴?!”书颜转身千柔百媚道,“我便该呆在皇上身边陪着单于饮酒,就不该跑到这甚么破山上巴巴地等你!”
黄仗举起手上的东西,醉笑道,“这帕子都扔错地方了!我怎么能确信公主等的就是我呢?!”
书颜一看那帕子就是自己在席间经过黄仗身后时故意丢下的,虽然没扔准,却也是把鱼给钓上来了。书颜便道,“你既不确信,又何苦跑来找我?!还拿着我的帕子!”
黄仗方才被灌了不少的酒,如今已是微醉,隐约听见书颜这话,不禁高兴起来,一把抱住书颜道,嘴里又呢喃着甚么,伸嘴就向书颜吻去。
书颜哪里见过这阵势,本想着只是诱惑一下黄仗,同他在月下山上说几句话,谁想莽夫就是莽夫,一来便有的没的一定要下嘴。
书颜在黄仗的怀里挣扎两下后便挣脱开了,后退道,“将军何须那么急?!有人来了!”
“哪里有人?”黄仗抬起头环视了一番,不满道,“你看不上我就直说,不用这么处心积虑地逃我!”
书颜抬眼望见了池边的黑影,犹如一只孤鹤一般在月下独立。
书颜心中庆幸,道,“有人!有人来了!”说罢便指着身影道,“真有人!”
黄仗顺着书颜的指向望去,那里只有寂静月色下的夜花园,黄仗冷笑道,“哪里有人?!”
却不想刚说完便被惊了,一块小石子跳入月下的池子里,“噗通”一声惊起一圈涟漪。
黄仗暗骂一声便丢了书颜跑了。
书颜不知是喜还是忧,便在池边独站了一会儿方回去。
“我又救了公主,公主拿甚么谢我?”
一个匈人男子拦住了书颜的去路,玩世不恭地笑道。
书颜定睛一看,此人身着长衫,身材修长,一张匈人的脸,小麦肤色,一口皓齿,双眼如同鹰眼一般犀利。
缘是伊斜的庶孙,方才在席间见过,看来方才丢石子的人影便是他了。
“又?”书颜奇怪道,“我都不认识你,哪里来得‘又’?”
男子灿然一笑,露出一口皓齿,道,“公主出落得真是越发标致了。”
“哼!”书颜心中疑惑,啐道,“胡说甚么?我要回去吃酒了。”
“怎么了?”
书颜整理好衣衫和妆容入座,却还是被献恭看出了端倪,献恭立刻关心道。
“很顺利。”书颜饮下一杯酒,轻声道,“皇上的计划很顺利。”
“公主的银簪子呢?”白芷见书颜回来,只觉得不对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书颜头上的银簪不见了。
书颜摸摸发髻,确实少了一个簪子,暗想大概是挣扎时掉假山上了,书颜冷笑,自己才不会为了一个银簪再跑一次假山呢!谁知道黄仗会不会又跟出去,谁又知道被那个雅悦会不会又来偷窥?
书颜抬头望望席间,雅悦还没回来,黄仗却回来了,他喝着酒,佯装不认识书颜的样子。书颜暗暗安慰自己,自己的牺牲并不是毫无价值的,因为雅悦的存在,这个计划说不定会比缘先想得更顺利,那个少年对于伊斜是比大宛王更亲近的存在。
献恭端了一碟奶酥豆腐来,道,“你都没吃东西,净顾着喝酒了!吃这个!还挺好的!我方才同你留着的!”
书颜微微一笑,举起一杯清酒,沉吟道,“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
书颜苦笑,怀念燕王在的时候得日子,怀念九重城的日子;自己和献恭长大了,长大后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书颜喝得有点醉了,便迷迷糊糊地靠在了献恭身上。
恍然间突然发觉雅悦正在悄悄溜入席间,书颜定定神,暗暗观察他的双手,空无一物。
那么簪子定是掉在了假山那里。
书颜朝黄仗望去,她又不希望那簪子掉在了假山那里。
书颜这边在担心,另一边的黄仗却对形式看得更清:这小妮子不知哪里学的,就是来消遣自己的。